继后虽有私心, 但从未苛待过她, 更保苏梅一命,多少也是惠泽。 霍长歌自是感念。 只苦了夏苑, 虽得新帝开赦, 但仍终日自责, 抱着皇后那混入盛有“缠枝”药瓶的首饰匣子引咎追悔,日渐苍老。 “娘娘说, 她这一生, 直到尽时方知, 生而为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 便是最大的错。”夏苑垂泪轻喃,却是不解, “可谁又能左右自己命运呢?” 她坐在院中,抬手一指那一层叠着一层的红墙青瓦,颤抖着双唇反复道:“它们明明那么高,那么高啊,高得快要连到天上去……” 霍长歌站在她身旁,顺着她手指方向探眸过去,耳中却不住回响皇后临终那一语,更忆起南烟来。 中都之战后,霍长歌曾与苏梅感叹,说她从不知南烟竟生有那样的勇气,原比他们瞻前顾后要果决许多,不似这宫中教养出的奴婢。 苏梅却更加感慨,方才与霍长歌缓缓说起南烟与她同榻的那些夜里,常谈及北地。 北地的人,北地的事,北地的民俗,北地的风貌。 或许给了她勇气的,便是对北地的憧憬。 于南烟而言,北地仿佛一座世外桃源,因霍长歌的存在,而显得并非遥不可及。 她痴想与南栎能在北地活得像个真正的人,方因此生出了无尽的气力。 霍长歌静静眺着眼前那一堵堵高墙,恍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她重活一世,狭隘得只想守住北地与谢昭宁,却从未想过原她可做之事还有许多。 若她当初有所察觉,分出心思与身边之人,或许便可拉她们一同越过这囚笼去。 她以自身为烛,照亮了她们余生,却未与脚下铺出前路便撒手不管,着她们满怀着希望却一脚踏空。 或许,或许她这一刻愈发明白了霍玄前世的“不可退”——便是因他也照亮着许多人的前路,他还未将他们送去彼岸,又怎可转身离去? 遂以一死,成就信仰。 ***** 次日,大行皇帝头七,发丧。 出殡的队列一路行过满目疮痍的中都,却不知连凤举隔着一层棺木,可会悔愧? 他原希冀的身后名,也终毁在自己生前行差踏错的最后一步。 至此,他怕要于后世史书之上留下重要一笔——南晋高祖皇帝,开国险又亡国。 何其讽刺。 也因此,连璋接过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中都皇城与凉州边城,以及怨声载道、并不稳固的民心。 家国重建,劳心劳力,遂左冯翊古家旧部暂领拱卫皇城之职,河北、河南两路援军就势留于城外安营扎寨,帮扶百姓。 程侯虽将山戎王庭打下,但于周边不明就里的小国与部族却需分别安抚与震慑,连珩虽素来不显山露水,但着实长袖善舞,待在礼部到底屈才,连璋便遣他一并北上。 只凉州局势若不清明,说不得便需磋磨个三五载,暂不得归。 旨意非是由一卷皇绢生硬赐下,而是连璋亲至丽嫔宫中,与连珩一字一句诚意商谈而出。 连珩久居深宫,出去走走倒也不妨事,连珍却在一旁绞着手帕,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珍儿,”连珩一眼看穿她心思,“也想出宫瞧瞧去?” 连珍倏得抬眸,想应又不敢,她是未曾许嫁的公主,没有随兄远走的道理,宫中并无此先例。 可她如今又向往宫外得厉害,她想如霍长歌一般见识塞外风光、见识天高云阔,做一个特别的姑娘。 “想去便去吧,你年岁原也不大,出去瞧瞧也好。待日后嫁了人,后宅亦似深宫,余生便要那般过去了。”连璋出神想了想,缓缓沉吟道,“若是、若是在凉州遇见可心之人,就此落地生根也是好的。咱们兄妹间,不需那些凡俗与枷锁,没得要让庆阳郡主笑话了。” 他话里话外句句不离霍长歌,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比着她,在尝试一点一点亲手推翻这拘在人心与三魂七魄之上的红墙,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而希冀。 可自择姻缘,已是天大的恩赐。 丽嫔与连珩俱是一怔。 连珍忍不住便哭出了声,点了点头,哽咽谢他。 连璋便就此要与连珩提位份,拟了瑞王,待登基后宣了旨,丽嫔也要升做皇太妃。 只如此一来,谢昭宁亦要封王,元皇后与他幼时便已择过字,唤“明安”,连璋便欲封他“安王”,与前世一般。 届时,连璋与霍长歌也要论功行赏,只她大多功绩秘而不宣,唯有比着射杀敌军主帅这一条,再多加一个郡的食邑。 比之虚名,倒更实在。 ***** 又过些许时日,气候越发炎热。 谢昭宁肩、胸上的创口也结了厚厚血痂,日常行动渐无大碍,便移回了羽林殿居住。 羽林殿外院中,原有一方小莲池,如今夏荷开得正好,晨起日头还未那般毒辣时,霍长歌便着陈宝于池边铺了薄毯,可着谢昭宁或坐或躺,赏荷解闷。 陈宝如今对霍长歌言听计从,指东绝不打西,将谢昭宁照顾得很好。 谢昭宁若是有不听劝的苗头,两人便要一起闹,殿里时不时鸡飞狗跳,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羽林殿并不宽阔,园中只这一处景观,连璋也已搬离数日,待再过些时候,工部便要于宫外选址建造安王府,谢昭宁怕在此地也住不了多久了。 霍长歌不由忆起前世的安王府,院落不大不小,却亦正好盛得下一方池塘,塘中种几支睡莲,得到夏时,正是好时节,便与此刻一般。 只她那时从未有赏花观景的心思,如今却觉遗憾,万幸此生圆满,余生漫长,便似乎,又没那么遗憾了。 微风拂面,莲叶轻荡,霍长歌抱膝坐在池边,忍不住便轻笑出声。 谢昭宁正平躺在地昏昏欲睡,闻声睁眸瞧她,疑问似得稍一挑眉,霍长歌便与他并排躺下,偏头靠着他的肩:“我听陈宝说,羽林殿中原并无池塘,这莲池还是你主张挖的?” 谢昭宁轻应一声。 霍长歌便又笑着道:“倒有几分南方雅士的做派。” “便是你这性子,也不大像个北人。待爹见了你,不知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 谢昭宁忐忑侧眸,便听她又说:“但无论如何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想来还会喜极而泣。” 她说起霍玄,话便更要多了,一时兴起未管住嘴,只又兀自笑道:“我爹原说,我这脾性不大好相处,北地的男儿性子硬,怕我受欺负。待他收复了余下故土,便要卸下镇疆燕王的重担,与我一人一骑,出了北疆的门,往他乡走一走、瞧一瞧。” 她这性子想来只有欺负旁人的份儿,但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霍长歌自己也清楚,遂摇头笑了笑,又与谢昭宁道: “去南方、去江南、去水乡,爹说南地里尽出些温柔俊秀的少年郎,要给我寻个有本事的、会疼人的,亲眼看着我嫁人生子,如此不为将帅的一生,想来也是不错。”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后知后觉缓缓“嗯?”出一声,偏头看她。 “……郡主如今还未许嫁,”谢昭宁神情复杂且酸,微微皱着眉,竟与她罕见得揶揄道,“不若待伤养好,便动身南方吧?” 霍长歌这才觉察她原与他说了甚么话,他们前世从未这般话过家常,今生也还未有如此轻松愉快的时光。 她抬眸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无奈又似乏味的眸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花枝乱颤不住得抖,翻身侧躺,膝盖蜷起抵着谢昭宁手肘,埋头在他肩头,笑得他左肩连着胸前的伤一阵一阵得泛着酥麻。 谢昭宁微微一怔,颈间霎时一片通红,只抿着唇不再说话。 待他缓过了那个劲儿,瞧着她笑,自己便也赧然笑起来。 “那我得带着我的三哥哥一同去,”霍长歌下意识又探头往他颈间蹭了蹭,探手与谢昭宁十指相扣,还侧身揽着他一臂不松手,抬头虚虚趴在他胸口,生怕压住他的伤,甜甜笑道,“我得让南方的男子都瞧瞧,这天下,原只我三哥哥最温柔也最疼我,旁的人谁也比不上。” 谢昭宁僵着半边身子,垂眸便能瞧见她弯着一双蕴满倾慕的眸子看着他,满心满眼皆是他。 晨风越过高墙落下,擦着莲叶送来,裹挟一缕若隐若现的水腥气息。 “我的长歌,”谢昭宁沉沉凝着她许久,得此一语便觉此生无憾,但心中似有甚么催促着他,一定要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与她听,遂他抬手抚摸着她脸颊,缓缓得摩挲,嗓音微微沙哑,“也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 ***** 六月初一,新帝登基,拜过宗庙祭过天地,昭告天下。 再过几日,小暑将至,便离连璋与谢昭宁的生辰愈发近了。 凉州边境局势不稳,连珩不日便要启程。 临了连璋突然下旨偏生要霍长歌与连珩一道同行,佐一二军事要务。 连珩虽八面玲珑,但到底从未接触军务,且庆阳又乃霍长歌封地,岂有任她袖手旁观之理? 但霍长歌眼下正是与谢昭宁难舍难分时候,虽日日在侧,却总觉有许多话要同他讲,零零碎碎,似乎怎样也说不够,将前世里缺的口子也俱要补齐了,却是处处碍了连璋的眼,遂想了这法子将她赶紧支走。 霍长歌虽不愿此时远行,但耐不住连珩与连珍恳求,便只能在谢昭宁生辰前动身,别了谢昭宁又车载着皇后托付与苏梅的那男子,一道往凉州去。 那人一只眼睛原伤得厉害,在燕王府中休养许久,如今已好转许多,只伤眼到底无法医治,眼球也被摘了出来。 如今面上虽以丝绣的眼罩遮着小半容貌,却也能瞧出原本英朗模样,只人越发憔悴。 他原便住在庆阳郡辖区内,一座荒山脚下的茅舍。 那茅舍占地不大,收拾得却干净,内里又一应俱全,似个小天地,前院晒着草药,后院有鸡舍池塘,篱笆外还有耕田。 耕田再往远,却是一大片的高林,林间还有许多的红腹锦鸡。 霍长歌将马车停在篱笆外,那男子着人搀扶着方下得车来,林间锦鸡闻见响动,便倏然振翅自枝丫间“哗啦啦”尽数飞出,满天红霞,艳丽夺目。 “夏苑姑姑说,皇后临终时曾言,”霍长歌负手踩在车辕上,望着那壮观景象,无声赞叹却又不禁凄然,却是与那男子笑着道,“她已瞧见了你养的锦鸡,飞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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