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四,立秋,先太子落发出家,连璋携众人亲自前往送别。 那道观原居于半山腰,殿宇重楼,占地不小,也曾香火鼎盛。 只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道士尽皆北上抗狄,以身殉苍生家国,再未得归,那庙便也就此沉寂,却不料被连凤举征作了囚牢。 前朝皇族被困于此地数载,享非人对待,也曾恨极,推砸了殿中三清塑身,只怪满天神佛从不睁眼俯瞰世间疾苦。 再后来,以除疫为名诛杀前朝的那把大火,一路自后山蔓延至内殿来,熏得墙壁到处焦黑,道观便也就此彻底荒废。 如今道观里外虽重新修整成了佛寺模样,却只大动了主殿用以供奉佛祖,以及半座后厢供连珏居住,其余曾关押前朝的住处与焚烧填埋尸身的后山几乎一动未动。 那里有成百上千的冤魂,不知是已早归西方极乐,还是如赫氏公主一般长久怨怼人间。 秋风送爽,郊外已无那般炎热。 谢昭宁伤也大好,观完了礼,便与连璋相携去了后山。 赫氏公主的骨灰与那些遗民一同被收敛在一方长长的木匣中,置于佛像一侧,受连珏香火供奉与超度,其中还悄然藏了南烟的骨灰进去,却是着连璋暗自授意。 遂那匣前只立了牌位,却未刻字。 霍长歌立在那无主的牌位前,不由便要忆起那如寒冬般冷寂又怨毒的一双琉璃眸,微微出神。 连珏见状便裹着周身浓郁的香火气息,无声行过去。 “霍施主,”连珏双手合十立在她身后,嗓音温醇问道,“可要与故旧立碑刻纂?” 他如今舍下了对皇权的渴望,又挣脱了君父的掌控,人似越发通透慈悲,一眼便能瞧出霍长歌怕是与前陈赫氏有些神交的意思,物伤其类又感同身受。 “不必,多谢大师,还——”霍长歌闻言回眸,平生第一次与连珏说话,却是亦双手合十与他回礼,笑道,“——我与她还未有那般熟。” 赫氏月容,前陈帝女,因生为双胎而不详,幼年过继庆阳郡王膝下,虽幸免于清和九年道观之祸,却以罪人自居,惶惶不得安——霍长歌再与连珏躬身行礼,转身离去,心中却一字一字悄然浮起——终,亡于清和十五年中都之乱,以身殉于过往恩仇,得偿所愿。 霍长歌独自穿过那些曾经囚杀前朝皇族的院落,待到荒凉后山时,便见谢昭宁与连璋并肩立于一棵参天古树之下。 那树干有数人合抱般粗壮,但为当年大火所累,已枯死有些年月了,树下如今还新立有一方石碑。 微风吹拂,余光里似有甚么一晃,谢昭宁正与连璋说话,惊诧侧眸,正见那原已焦枯的树干上,不知何时,竟冒出了新的枝丫,梢头还发了新芽,芽尖探出来的嫩叶还未长成便迎来了秋,微微泛出些许鹅黄。 “来年——”谢昭宁一怔,却又惊喜。 “——会有更多绿芽长成新枝,”他欣慰笑着与连璋道,仰头看着树冠,温柔而期盼,“再过经年,便会成荫。” 他们脚下原便是当年焚毁前朝尸身时挖出的土坑,长宽十丈、深十丈,内里混着无数人的残骸,以及武英王那柄折断了的母剑。 殿宇修葺时,连珏便着工人将其填埋,又于树下立了碑,只以篆体刻了“赫”字。 再过经年,枝繁叶茂,绿树成荫,便会为石碑遮风挡雨,着故人安息。 ***** 七月初七,七夕,晨起稍稍落了雨。 待云销雨霁,秋风微凉,谢昭宁便邀霍长歌出宫去。 苏梅与陈宝同行,将马车停在城中官道旁。 百姓民宅如今已修葺大半,只城垣还仍损毁着,冷清了月余的街道,因着过节,两两一对来来去去,便有些热闹。 只眼下时辰还早,集市还未支起来,喧嚣却并不繁华,离恢复往昔元气,怕还要些许时日。 临行在即,霍长歌便拉着谢昭宁也要去店铺中转转,与北地的亲友买些礼物带回去。 熟料行过对街那玉器店时,正见老板倚在门外与人聊天,霍长歌远远瞧见倏得一滞,忙拉着谢昭宁要绕道而行。 谢昭宁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脚下未跟上,茫然道:“长歌?” 霍长歌红着脸只不答,转过他身后便推着他走进旁的街巷中去。 结果,那侧巷口又支了摊子在卖糖人,老板长声一吆喝:“糖人嘞!” “画糖人啦!” “龙凤呈祥!牛郎织女!喜鹊桥!” 霍长歌脚下又是一顿,扯住谢昭宁后腰腰封,不动了。 谢昭宁这才反应过来,啼笑皆非,后知后觉原她也会不好意思。 霍长歌脸皮厚得时候很厚,薄得时候又很薄,跟她那性子一样得恣意。 霍长歌伏在谢昭宁后背,面红耳赤,她那时只朦朦胧胧不知自己心意,已是醋得快要酸死了,偏还争风吃醋争到旁人面前去,简直有损她“英明神武”的形象。 她手指勾着谢昭宁腰封,退出巷口,又另外择了一条路,等见到那座与连珩一同用过晚膳的酒家也要绕着走。 谢昭宁被她扯着在中都里绕来绕去,心里憋着笑又不敢笑,生怕她愈发尴尬得厉害,只默不作声,装作一无所知模样,被霍长歌扯得活像只风筝,随她飘来荡去。 苏梅跟了一会儿,已瞧不过去,只越发感叹谢昭宁这脾气当真是好,比霍玄还能包容霍长歌这喜怒爱恨皆随心所欲的性子,一点儿也不嫌她无理取闹。 遂她笑着摇头,招呼了陈宝离了他二人,不跟了,自行去买些事物放回车上。 待到饭时,四人方才重聚,随意择了处酒家用了膳。 霍长歌折腾了大半上午,又酒足饭饱,便蕴出些困意来,回了马车,靠着谢昭宁昏昏越睡。 谢昭宁胸口如今虽已不放香囊,但霍长歌总觉离得近了,还能嗅见那温暖而绵长的桂花香。 午后,秋阳和煦,马车摇摇晃晃间,拐了个弯儿,却往城外古宅旧居驶去。 霍长歌在那若有似无的馥郁花香中,打着旽儿,半睡半醒,只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苏梅进得车来将她轻轻一推,妩媚眉眼挤出看戏的兴致来。 霍长歌莫名其妙被她笑着拱出马车,抬头便见谢昭宁一手拎着自宫中带出的名贵药材,一手已兀自敲开了古宅大门,与祖父站在檐下,笑着与她伸手道:“长歌,来拜见祖父吧?” 霍长歌手还揉在眼皮上,站在车辕闻言一怔,呆了一息,双颊霎时烧得通红,忙抬手摸了摸发髻,又理了理衣裳,还转眸嗔了谢昭宁一眼,半怨半恼、又惊又喜。 “这便是霍家的孩子?”那矍铄老者远远眯眸,眺见霍长歌耳下晃着那只云鹤形貌的白玉耳扣,眼中登时蕴出泪意,和善与她遥遥抬手招了招,“好孩子,你过来——” 他忍不住迎着秋阳与温风哽咽道:“——让祖父好好看看你,看看我这未来的孙媳妇。” 他惊惶了许久,也厌恶了许久,恨了许久,也怨了许久,守着这人丁凋零的宗族,终于等到古家一脉的残枝中即将开出新芽。 ***** 待见过古家祖父,谢昭宁又携霍长歌去祭拜了二公主连珍的坟茔。 等到了离京那日,拂晓十分,连璋亲自送他们出了宫门往城外去,霍长歌那只跛脚的锦鸡一路飞在最前面,似一道红霞,破开天光。 城外,虎贲营军容严整,旌旗烈烈扬在风中。 如霍长歌来时一般,如今连璋特调二百人马一路相护,骁羽营众人早已各自散去。 “珍重。”连璋怀中藏着那块亲手雕给谢昭宁的玉牌,始终未曾送出去,只待再亲手送走这最后一只苍鹰归于四野,虽泪盈于睫,心里却陡然畅快了不少,他轻喃道,“昭宁。” ***** 七月流火,气候虽已不再炎热,但自中都往幽州去路途遥远,难免烦闷。 霍长歌原与谢昭宁坐在马车中,摇摇晃晃,陈宝与素采驾车在外。 出了中都,行不了几里路,霍长歌便与谢昭宁支起棋盘下了棋。 待再过了两日,出了京畿三辅入了河南郡,她便连棋也不下了,只窝在谢昭宁怀里要他翻了书来念。 又行过了一日,霍长歌着实归乡心切,连书也静不下来听,直嚷着要骑马。 谢昭宁啼笑皆非,哄不住便只能从了她,遂敲了车壁着陈宝停了车,再唤人牵来了两匹马,陪她一同下车骑马。 待霍长歌上了马,兴致确实便高了许多,还轻轻哼了两句歌。 那是首北地的民谣,谢昭宁虽未听过,但也知她走了调,却是不语,只笑着陪在她身侧。 “初秋北地一贯平静,咱们这一路也不必走得太快,不若——”霍长歌杏眸含笑道,“咱们先入翼州清河郡,拜祭你爹娘?” “再去渤海郡瞧瞧素兰城。” “等从翼州入幽州,那里原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积雪终年不化,想来你二姐该是喜欢那样的地方,当可在那处为她立个衣冠冢。” 霍长歌催着身下坐骑,越发跑得快了:“那山下不远处,还有我前年带人帮扶百姓开的玉矿,与你捡上一块儿成色好的……” “待咱们畅快淋漓走完这一路,月余过去,幽州容兰外官道上的桂花便都开了。爹想必会牵马,等在芳香馥郁的尽头,迎接咱们回家去!” 霍长歌兴高采烈打着马,自顾自得说着话,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将队伍越甩越远,谢昭宁忙纵马追上她,笑着听她说话。 倏然,似有甚么东西闯入余光,谢昭宁侧目凝眸,便见有一方古朴界碑静静蹲在官道旁的草丛中,上以篆书深刻“翼州”二字。 谢昭宁心中一动,忽然便唤了霍长歌一声:“长歌——” “嗯?”霍长歌话音一断,只当他有事,勒缰驻马,侧身回望。 “我们——回家了,”谢昭宁眺着那界碑,不由心潮澎湃,“回家了。” 霍长歌些微一怔,顺着他眸光便也瞧见了那界碑,随即弯眸应他一声:“嗯。” 话音未落,他们复又打马上路,越过那界碑更加北上。 秋阳下,地上投出的两匹马影不住纠缠,马背上身影一红一蓝,迅疾融进那天地交接之中,愈行愈远。 ***** 《南晋史》有云:平安三年,庆阳郡主霍长歌与安王谢昭宁设局于容兰城中伏击北狄联军,恰逢幽州地龙翻身,有如神助,坑杀敌方八万众,至此荡平北方祸患,一举收复乐浪郡与辽东郡,使汉人疆土尽归南晋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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