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郡主便慢慢挑吧。”南烟随手往角落里一指,“婢子在此处候着,若是有事,郡主唤婢子一声便可。” 霍长歌点头应过一声,拢起大氅下摆,轻手轻脚往书架后走去,随手抽过几本寥寥翻过,再抬头觑那架上标注,晓得一层不过是些先秦诸子百家的书目,便顺着墙边木梯去往二楼。 她于二楼转过一圈,见二层皆是前朝史册,又缓缓上得三楼。 三楼地板似是曾泡过了水,又年久失修,霍长歌每走一步,脚下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于寂静之中尤显刺耳。 她踮着脚行过两步,又随手从身前架上抽了本书,垂眸见那微有破损的封皮上以小篆题了“青州郡县志辑”六个字,眼神一亮,俯身又往那书架上伸手探去,接连抽出几本,瞧过封面后又全数塞了回去。 霍长歌翻找完一整排藏书,书脊连续轻磕在木架上,不住发出“咚”声闷响,折腾得动静越发得大,似是想寻的书怎也寻不到,人已有些不耐烦了。 她眉目间渐见焦躁,紧蹙秀眉,又再抽出一本书来,倏然,她耳廓一动,便见书架一头的走道处,有人从“吱呀”声中缓步走出。 她下意识做出一副戒备姿态,将手上那书又不动声色塞了回去,背靠书架,眼神防备冷静,却见来人着一身水蓝深衣,身姿俊秀挺拔,手上捧了本半开书卷,停在她身前十步开外,远远觑着她,周身笼在侧窗落下的天光之中,夹裹一身徽墨清香,朝她温雅笑着一点头,美好得似是自这楼里书卷之中生出的仙人一般。 “你这翻书的动静——”那人温声叹一句,愕然又无奈,狭长凤眸里蕴了些许揶揄笑意,“怎也跟打仗似的?” “谢——”霍长歌惊诧一瞬,霎时缓了那一身提防姿态,喜笑盈腮地抿唇凝着他,俏生生唤道,“三哥哥!” “嗯。”谢昭宁应她一声,见她笑,仍是下意识往后小退一步,“想寻甚么书?我帮你。” 霍长歌却没回他,轻咦道:“三哥哥不当值?” “今日轮值,能歇半日。”谢昭宁道。 “哦。”霍长歌点了点头,负手朝他走过去,脚步轻快,“三哥哥又在看甚么书?” 她只随口一问,却见谢昭宁耳尖陡然微微一红,眸光一错,也不答她。 她便越发起了疑,往谢昭宁身侧一杵,探了头就往他手上瞧过去,他只下意识将那书卷攥得紧了,身子僵硬一挺,却也不躲不避。 “北疆地处京兆尹之东北方位,辖境三州,西起翼州,过并州,东至幽州辽东府粼江……”霍长歌就着他手,嗓音清亮得念过一句,“噗嗤”一声轻笑,杏眸若一泓秋水般明亮剔透,仰头对谢昭宁撒娇似得怪罪道,“我说我怎么也找不着《北疆州郡地方志》,原是让三哥哥拿去了!” 她每念一字,谢昭宁面色便越红一分,待她念完一段,他连眼下那方小痣也红得快要凝成血珠滴下来。 “干嘛?对着地方志,琢磨着怎么用你骑兵吗?”霍长歌一语戳破谢昭宁心中所想,眼眉一挑,调笑似地看着他。 谢昭宁便老老实实应一声:“嗯。” “看来我果然不是个好夫子,这课上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还得三哥哥自行寻了书来读,哎,好生失职啊。”霍长歌浮夸耸肩一叹,一对水汪汪的眼珠古灵精怪一转,谢昭宁便让她活活逗出了浅笑。 他抿着笑意,抿得唇线转折越发得明朗漂亮,将那书合上,往她手上一送,也不说话。 “……你不看了?”霍长歌一怔,笑着又问。 “原是已看过的,这几日总听你念叨,便又——”谢昭宁话说一半,一顿又道,“你呢?怎又想着要寻北疆的地方志?你可还用得着再看?” “还不是我这几日总与你们念叨——”霍长歌拿了他的话,原模原样含混回他半句,谢昭宁便听懂了。 “想家了?”谢昭宁温声试探一问。 霍长歌就势可怜巴巴使劲儿一点头,脑后小髻一颤一颤。 “那你去那处坐下看吧。”谢昭宁轻叹一声,抬手斜斜往一处墙角指过去,“那里有桌椅。” 他说完与霍长歌拉开些许距离,看样子是想避嫌走了,霍长歌心念一动,出声拦他:“三哥哥——” 谢昭宁抬眸觑她一眼,她将手上那书“哗啦”一声翻过,随意展开一页,认真问他一句:“原北疆三州历朝历代的地方志,皆已毁于战火之中,如今府里存的不过是我爹着人另修的,残缺了不少东西。我曾听闻幽州史上有过一次大地动,江溢山裂,屋宇多坏,一夜死伤便有数万人。三哥哥可于这册书卷中瞧见过?” 谢昭宁闻言一顿,心念电转间,与她迅速一点头,与她道:“你随我来。” 他引着霍长歌去往后排书架,自架中抽出一本《幽州郡县志辑》,依了记忆翻开一页,仔细扫过一眼,并指点着那书中一行小字,侧身示意霍长歌道:“四百三十七年前,幽州辽阳,四月地震如雷,尘灰蔽天,垣屋欹侧,人畜深伤甚多。自燕州至东边郡县三十余,坏城郭,凡杀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一人。”(注1) 霍长歌见那书中只小字寥寥几笔,就已平静叙述完一场大灾祸,呼吸不由一滞,耳畔霎时便有百川沸腾、山冢崪崩的轰鸣响动与凄厉哀嚎恸哭之声,她倏得站立不稳,眼神微有失神,抬手下意识一把抓住谢昭宁手臂。 “郡主?”谢昭宁与她缓声念完那一行记录,猝不及防让她贴身一靠,温温热热的身子伏在他臂弯间轻轻颤栗,似是怕急了。 谢昭宁想将她扶稳推开,又见她低头露出一段白皙脖颈,尤显修长脆弱,与她往日那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简直天渊之别,心下不解又不由心软一瞬。 他抬眸往左右机警一瞥,轻声一叹,便通红着一张俊颜,让她继续这般靠着了。 “怎得?”谢昭宁温声问她,“身子不大舒服么?” “夜里做梦,总是梦见北疆地龙翻身,吓着了。”霍长歌闷声在他臂间随口编了瞎话,隐隐啜泣一声,“害怕。” 谢昭宁:“……” “若按这书籍记载,千百年来的地动皆算上,哪里便都不安全了,岂止北疆曾有过一次地动呢?”谢昭宁啼笑皆非长叹一声,顿觉她眼下心思沉重得倒不似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虽未有凌云壮志,倒也心系百姓家国,怪让人心疼的,遂安慰她道,“你也说了那是梦,快起来吧。” 霍长歌细细弱弱应一声,抬头昵他一眼,仍是一副心有余悸模样,往后小退一步:“你说,这楼里可有教人如何躲避地动的书?” “这些若是能避免,便无天灾一说了,我闲了且帮你寻上一寻,你也别再多想了。”谢昭宁将那书合上往架中一放,也不再给她瞧,转身轻声劝她,“莫怕了,你就是想家了,回去吧。” “不想回,你记得帮我寻书,莫诓我。”霍长歌抿唇郁郁寡欢一摇头,莫名便想贴着他多说说话,“我确实也想爹爹了。” 她那一声“爹爹”,令谢昭宁眼神一动,也恍然现出些忧郁的影子来。 “三哥哥,”霍长歌眼瞅着他一瞬怔忡,便晓得他也被一言勾起了对自己亲生父母的思念,遂试探问他, “三哥哥家是哪里的呢?我幼时听爹爹提过一句,谢翱谢将军原也是北地出身,又葬在翼州清河,却天赋异禀,竟犹善水军。” 那是自元皇后古氏一族陨落后,这数年来,谢昭宁头次从旁的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名讳,一时间,竟是眼里隐隐蕴了些泪光。 这世上竟还有人记得他生父原名谢翱,生前乃是将军,谢昭宁原以为,只死后被追封为清河郡王的谢翱早已泯灭于新朝建立后这十几年的过往中,不为人知了。 “……常山郡。”谢昭宁眼神倏然温柔,微微发亮,似是碎了一把冬晖在里面,又暖又惑人,霍扶光一时便瞧得有些愣。 “……三哥哥家在翼州啊!”霍长歌闻言惊诧抬眸,竟难以置信道,“原——原——” 怪不得他前世对于北疆的倾覆、霍玄的身死原那般自责,因霍玄半生守护的亦是他的家乡。 霍长歌骇过一息,缓过心中惊涛骇浪,心头又如刀割似得难过悔愧,她再强自抿出明亮笑意,一牵谢昭宁衣袖,扯了他一下:“你随我来!” 谢昭宁便茫然让她揪着一路踉跄上到了五层阁顶,出了阁内,站在外廊上,着一身单薄深衣,与她一同临风而立。 那书阁高得惊人,站于顶楼之上,便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腊月午后的京都不似寻常热闹,街道空空落落的,鲜少人烟。 霍长歌手扶阑干眯眼觑着太阳辨过方位,抬手遥遥凭空一指东北处,回头俏生生笑着与谢昭宁道:“往那里走,一直走,出了中都过得京兆尹,不远便是翼州了,三哥哥——” 她指的地方,不过虚空一个方向,往远瞭望也不过是一片天接着一方地,天地一线处甚么也瞧不清楚,可谢昭宁却下意识顺着她指尖,极目远眺出去,这十几年中,从未有人与他这般指过家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当真看到了翼州常山郡隐在远处云雾笼罩的天边。 “出了三辅地界,便可直入翼州,”霍长歌嗓音悦耳清亮,似一道清泉淌在山涧,在谢昭宁身侧轻轻地道,“翼州地处平原,路甚是好走,却冷得厉害,风似刀割般刮在脸上……骑马行过五六日,方才得见一片连绵群山……山上野草比人生得还要高,郁郁苍苍,一路蔓延至天边,似是要长到天上去,风一吹,随之摇晃,便要发出‘簌簌’的声响……” 谢昭宁随她言语,眼前便似已瞧见了那茁壮蓬勃、令人震撼的生命力。 原来他的家乡——是这样美好的地方啊…… 他听着听着,侧眸不动声色昵着霍长歌,唇角越发漾出明显的笑意,心里很暖也——很感激。 甚至于—— 那一瞬,他恍惚想,她原也不需长成旁人心中预设的模样,不用心胸广阔,不用铁骨铮铮,也不用凌云壮志,只是如此,倒也不错?
第24章 争执 杨泽年纪大了, 病来如山倒,府里又闭了门,一连十几天连朝都没上, 更别提往崇文馆中去授课。 晋帝从未提及着皇子们前往探望之事,也未急着安排其他大儒接手崇文馆中事务, 只让霍长歌一本正经得日日与众人讲些北地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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