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晋皇帝连凤举未登帝位前,原有一妻一妾,妻家原乃江南名门望族古氏,只不幸人丁凋敝于战火中,妾却不过举事途中,有人进献的一位歌女。 妻为他生了长子连珏、次子连璋、二女连珠、三女连玥,妾为他生了长女连珂、四子连珩,四女连珍。 待连凤举登临帝位,顺理成章封了妻为正宫皇后,妾赐了封号丽嫔,又再娶世家女封德妃、淑妃,德妃生五子连珣、六子连璧,淑妃生五女连珊,待皇后因两女接连夭折而伤怀病逝,他便提了德妃后位,纳过良婕妤生六女连珰,又收欣婕妤,便再未往宫里添过人,子息并不十分繁茂。 说是家宴,便是除却江南平水患的太子连珏、远嫁的大公主连珂,与尚在襁褓的五公主连珊、六公主连珰未出席,其余人已皆在了。 左女眷,右皇子,倒也泾渭分明。 只霍长歌一介郡主,搁在北疆是敢挤在她爹身旁坐正位的主儿,前世里廖廖几次家宴亦是随谢昭宁位于前列亲王席位,如今却坐在左列末席,挨着楚楚动人的四公主连珍,往右一转头便没了人,地位身份一落千丈得厉害,还颇有些不适应。 霍长歌正前空空落落,也无人可对,往斜上一瞥,方是年仅三岁开朗天真的六皇子,再往上依次才是诸位稍年长的皇子:五皇子苍白阴郁,四皇子慵懒风趣,谢昭宁温润清贵,二皇子端肃凌厉。 霍长歌适才轻挑了眉眼往对面淡淡一瞥,便有一列乐师捧琴抱筝,入了池中奏乐。 席间,四皇子连珩举杯向谢昭宁遥遥一敬,侧首悄声道:“她这一闹,倒是岔开陛下神去,免了你的罚。你今儿可真是疏忽大意了,怎能由她胡闹呢?任她骑了禁军的马入宫,那是渎职,宫门口的事儿已传开了,说你被这郡主头天来便欺负了去。” 谢昭宁一双好看眉眼始终敛着,饮了热茶,只一摆手,一副有苦难言又不想再多说的模样,唇角笑意抿得生硬又尴尬。 连珩见状越发笑得意味深长,探过身子歪着脸,坐姿慵懒得冲他挤眉弄眼又续道:“可别是一眼瞧上你长得俊,打算就此缠上你了,到底姑娘也爱俏。” 谢昭宁白净面皮瞬间微红,冷冽凤眸斜觑着他,暗含责怪,月色雪光映衬下却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低声轻斥他:“这话也能说?” “噗,你这面皮薄的,逗你两句便如此害臊。”连珩忍不住喷笑,就势讨了饶,冲他微微一拱手,以气声道,“晓得了晓得了,这位郡主嘛,惹不起,得躲,大家都得躲。” 连珩得意忘形笑声一高,谢昭宁那侧的二皇子连璋便闻声探首,颇严肃得遥遥瞪了谢昭宁一眼,又冲连珩重重一哼. 连珩倏然一僵,头一缩,复又端正坐好,老实了,显是有些怕连璋。 谢昭宁无端受了无妄之灾,垂首敛眸也不辩解,神色微见黯然。 连珩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便也不再与他多说话,又往另一侧转了头,与五皇子连珣隔空碰了杯,笑着聊了几句。 霍长歌远远瞧着,便又觉事情似乎有点儿意思,不由忆起些旧事。 她前世嫁与谢昭宁时,便晓得他是先皇后亲手养大的,只宫里人常说二皇子孤高冷傲,瞧不上谢昭宁性情与言行,与他素来不和,便是同住一个宫中,亦不太愿与他私下往来。 而谢昭宁虽瞧着温润,实则疏离,纵是太子生母元皇后养过他幼年、连珩生母丽嫔养过他少年,他亦与太子、连珩不睦。 谢昭宁那时已不大爱出门走动,无事便整日自困于王府之中,从未见有人上门来。 若不是有狱中那一场,霍长歌还真当谢昭宁与先皇后两位嫡子间亲情缘薄,尤其二皇子连璋那日厉声诘问模样,直至今日依旧令她记忆深刻,每每午夜梦回,便又能被他诛一回心。 如今再见连璋,霍长歌烦他也怵他,虽说前世谢昭宁以命换了他赎罪,但不同于已死在她剑下的晋帝,她想扑上去弄死连璋的心仍是不大能一夜之间放得下,心情着实复杂。 她眸光往对席微一停留,皇帝眼尖,便又在座首上笑了,挥手停了乐,扬声问了霍长歌一句:“朕记得,庆阳郡主可是适才过了十四岁的生辰呐?” 这话实乃明知故问,霍长歌却也只能答:“长歌是霜降前一日的生儿,虽总是不长个儿,可十四当是已过了。” 皇帝便又扭头与皇后话里有话道:“瞧瞧,这年岁该不是个孩子了,这话说得又像是个孩子呢。” 浑厚嗓音搭着笑意,在空旷园中荡出老远。 皇后抿唇轻笑:“怎就不是孩子了?未及笄呢,原还比珍儿小半岁。” “是啊,还未及笄……朕原想着,她爹怎么也得等及笄了,才愿把女儿送出门,不成想,倒是这会儿便来了。”皇帝明着是续了皇后言辞在话家常,却偏了脸淡淡睨了眼霍长歌,暗着在试探她。 霍长歌正饶有兴致瞧着宫婢穿梭席间上菜,她品阶本就逊于众人,上菜晚不说菜品还少,佳肴花样也比不得旁人的精巧,暗道宫中到底等级森严,她前世却未曾留意这些。 霍长歌闻言面儿上一派坦然,接着皇帝那话,仰头侧眸又故作天真且直白地答:“是杨伯伯劝的爹爹呀,说这京城啊,长歌早来要比晚来好。” 她一语惊了四座,众人顿时噤声,皆抻长脖子望着她:杨伯伯是谁,他们俱晓得,杨伯伯会劝燕王甚么,他们也猜得着,只是在这宫中,有些话能说,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谢昭宁下意识便攒紧了手中玉箸,微蹙了长眉不动声色觑着她。 “哦?”皇帝似是来了兴致,意味深长地笑着又问霍长歌,“你杨伯伯说了甚么呀?”
第8章 相面 霍长歌面色微微一红,两手食指对着绞了绞,又作一副小儿女的扭捏姿态,飞快瞥了一眼对席,居然笑着答:“杨伯伯说,长歌等及笄了再来,列位哥哥大多就已成年了,若是哥哥们抢先一步皆在长歌到前娶了妻,长歌就没有夫君可嫁了呀。” 她那一把嗓音脆生生的,又清又亮,倒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思。 只她话音即落,连璋已倏得厌恶拧眉。 谢昭宁手执玉箸一怔,耳尖莫名便烧红起来。 连珩正偏头与五皇子连珣凭空碰杯,他适才饮了口茶,闻言便喷了出来。 一声“噗”,在宁静夜里,听来尤为清晰。 连珣饮罢了热茶,微微惊诧一瞠目,随即手上转着玉杯玩味一笑。 只年仅三岁的六皇子仍懵懵懂懂,乖巧坐在席间等宫婢布菜,抬首环顾四周,只觉莫名其妙。 霍长歌面上虽呈一派坦然神色,内里已尴尬到脚趾忍不住在靴中蜷缩成一副猫爪模样。 四下里陡然一片沉寂,静得可怕,唯余瑟瑟秋风吹入廊下的轻响。 一息后,皇后并着一众妃嫔皆弯了眉眼,以袖掩面,轻嗤出声,只四公主连珍神情略有古怪,震惊中又有几分紧张,似是有些惴惴不安得偷觑了对席几眼,手不住在案几下揪着巾帕。 皇帝爽朗大笑。 “这丫头,”皇后连笑时的姿态也颇为端庄,抿唇瞧着皇帝罕见的开怀模样,轻笑道,“妾身倒是喜欢这丫头大胆爽利的性子,宫里头少见。” “既是皇后也稀罕你。”皇帝接话,朝霍长歌摇头又笑斥一句,“你如今年岁也还小,一人住王府朕也不甚放心,不若便留在皇后宫中住上一段时日吧,也好好学学规矩,莫甚么话都往出说。” 霍长歌舌尖娇憨一吐,腆着脸笑着起身行礼道了谢,便见皇帝眼神揶揄得又觑她,似笑非笑:“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前一天里白日‘迎冬’、夜间‘送日’,民间自有花灯节,虽不如元宵那日热闹,却也值得一瞧。待午后你几位哥哥得了空,便着他们带你出宫瞧瞧去。” 这话怎么理解,就看霍长歌脸皮有多厚了,说是让她这个妹妹跟哥哥们出门玩耍也成,说是男女婚前相面也可,毕竟南晋贵族在婚配嫁娶一事上风气还算放得开,婚前相面屡见不鲜,不至于盲婚哑嫁。 霍长歌闻言一滞,左右权衡了一权衡,正想悠着点儿脸丢,把扔了的脸皮再拾起来些,莫太直白了,毕竟谢昭宁还在这儿呢,脸皮太快丢完也不好。 她正欲启唇应答,便有宫婢盛了热汤端着过来,氤氲白雾自她眼前翻腾缭绕,她视线被阻一瞬,只慢了半拍,就听皇帝故意缓了一缓竟又续了句: “哦,对,便是太子过几日能回京,也去不得,太子得陪着太子妃。” “噗”,似曾相识的一声在对席再次响起,连珩适才端起桌上热汤饮过一口又喷了。 霍长歌:“……” 行了,她这脸皮不用捡了,扔着吧。 ***** 酉时,夜色已浓,霍长歌回了燕王府,将要带进宫去的东西收拾出来,重新打包。 两名家将在外守门,她在屋里床边坐着,与苏梅、素采就着厨娘做的糕点说着话。 霍长歌原只打算携苏梅入宫,素采得知却不依,闹着要与她们一同去。 “你这跳脱欢快的性子,若是当真入了宫,没两日便要受不住……“霍长歌耐心与素采解释道,”那宫里不比咱们北疆,一步一规矩、一步一算计,我自个儿都不想去,哪里舍得你也陪我一同拘在里面呢?我着你留下,原是要你在王府做主当家的——“ 她说着从袖中一探,摸出一块儿巴掌大的羽状五彩令箭,上刻一个沉稳大气的“骁”字,递给素采:“——我已着十色旗中褐墨二旗不日化整为零分批入京,待翻过了年,紫白二旗亦要过来,苏梅不在,她紫字旗手下人马还需你接手安顿后,与我在京中办些事务。” “骁、骁羽令……?!”素采见状竟是抖了手指不敢接,黄鹂似的嗓音颤得支离破碎。 骁羽营向来只认令主与令牌,便是霍玄亲临,无令亦调动不得。 苏梅亦是惊诧抬眸,“呀”一声道:“小姐,你怎将骁羽卫都招来了?王爷允了么?” “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爹的?”霍长歌闻言戏谑一挑眉,不动声色觑着她俩试探道,“原是我年幼,爹便代掌着骁羽令,如今我已大了,自然是要物归原主的。怎么,你们还怕我拿着骁羽令胡作非为,不愿听命了?” 苏梅与素采面面相觑一瞬,忙肃声回道:“不敢,便是没这骁羽令,你着我们做甚么,我们都是要听的,只——“ 苏梅顿了一顿,虽嘴上不忤逆,眼神却明显狐疑,霍长歌绕过她话不答,便显然默认了霍玄并不知情。 “——咱们不是来联姻的么?”苏梅不解补上后半句,“怎就用上骁羽令了呢?” “联姻?谁说咱们是来联姻的?等咱们人马到了,我再在宫中摸清些状况,便定能寻出些对策来……”霍长歌闻言嗤笑一声,杏眸清清亮亮的,一副成竹在胸又骄傲自负的模样,嗓音坚定,“只要你们听我的,咱们这里便待不了许久,至多不过三年,总是能回北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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