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只燃一盏豆油灯,四下里昏昏暗暗的,却因她这一语,恍然便似亮堂了许多,苏梅与素采下意识对视一眼,心中莫名激荡。 “小姐,”素采又惊又喜,颤声道,“此话当……当真?” “只要你们听我的,”霍长歌神情越发笃定,沉声复又道,“便定能回得去。” *****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屋外夜幕浓得似一捧化不开的墨,月华清辉柔柔撒在谢昭宁书房窗前铺了一层薄雪的空地上,莫名显得那宅院空旷又凄凉。 谢昭宁夜里翻来覆去睡不下,肩头搭了件薄兰外裳挑了灯,身披蟾光打廊前缓步走过,长身玉立似谪仙一般的模样。 他入了书房,自墙角木架上取下随身配枪,便往桌前坐下,寻了方干净帕子垂眸仔细擦拭枪身。 他那配枪原乃上好精钢打造,触手冰冰凉凉,他一手把着枪身方才心事重重得来回擦了一遍,便就着窗前昏黄烛火,忍不住忆起些幼时旧事来—— 那年,他只不过三、四岁光景,于巍峨城门外,三军肃穆阵前,被元皇后抱着,死死扯住身前一人背上长-枪下的红缨,圆滚滚的胳膊搭在那人肩头沁凉铿亮的玄甲轻铠上,勿论元皇后怎样轻声细语地哄也不松手,只含含混混奶声奶气地说:“走!走!” “这孩子原乖巧得很,就今日见了你闹。”元皇后与那人无奈嗔怪一声,“你与他爹投脾气,他倒也与你投脾气。” “那感情好,”皇后身前那人颀长健硕,足八尺有余,容貌他如今虽已记不真切,却仍觉风神疏朗,那人畅快笑道,“他总归身上留着武将的血,来日大了,你着他来北地寻我,不肖多说,只唤一声‘霍叔’,我便晓得他是谁,必会好生教导他。” “那说定了。”元皇后抿唇一笑,秀丽婉约。 “说定了说定了,我几时言而无信过?”那人故作不耐朝元皇后“唉”一声,大手一抬转而怜爱似得又狠狠一揉谢昭宁的头,揉得年幼的他止不住眼冒金星便就此松了搦紧红缨的手。 待谢昭宁缓过神来再抬眸,那傲岸英隽的人物已背负长-枪朗声大笑上了马,喝一声“出发!”,便率着三军渐行渐远,身影缓缓消融在天地交接那一线间。 “霍——霍叔……”谢昭宁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下意识轻轻唤出一声,抬眸眼神虚虚搭在窗外那一方亮堂堂的空地上,不由忆起午后那位吵闹又娇贵的小郡主,神情一瞬难以言喻极了,半晌,方才颇有些感慨叹了一声,“唉。” 那一声虽轻且浅,却仍被瑟瑟寒风裹挟着吹出窗外,送出老远。 “怎么?这便失望了?”连璋踏着那叹息的余韵,适时从谢昭宁窗前走过,着一身雪白中衣,也不怕冷,停在他面前负手垂眸睨他,嗓音冷淡而讥讽,一字一句似裹挟着雪夜的寒,正中他心事,“你自幼时便念念不忘要去北地,将其视为世外桃源一般,白日发梦即便那里穷乡僻壤亦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如今可算清醒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诚不我欺。” 谢昭宁本就烦闷,被他这般毫不留情面揭了伤疤,惊愕抬眸,越发不畅快起来,唇角微微颤抖。 他抬着一双清冽凤眸静静觑了连璋片刻,方才一副闲雅姿态起身,嗓音温柔得与他赌气,字里行间却罕见得竖起一根根尖锐的刺:“便是穷山恶水,也比咱们这一潭死水强上许多,时至今日,亦心向往之。” 连璋竖眉:“你——” “哐当”一声,谢昭宁反手利落合上了窗,堪堪将连璋话音夹断在了窗扇间。 连璋:“?!!”
第9章 入宫 连璋猝不及防吃了一记闭门羹,简直怒从心起,抬手便要砸那窗。 他手臂高举半空,五指紧紧攒了拳又松开,反复几次,终是没落下那一掌,又过了片刻,方神情似有落寞得转身走了,透骨冷风之中,背影莫名萧索。 谢昭宁向来不大愿忤逆连璋,这些年里已是惯了顺从他、忍让他,如此冲动顶撞他的次数原也屈指可数。 他人在屋内怔怔站在,凝着那窗纸上映出的一抹消瘦人影,一动不动,昏黄烛火摇曳中,愈加黯然神伤——他与连璋已许久未曾好好说过一句话了,兄弟二人之间,如今似乎只剩下指责与隐忍。 半晌后,待窗外那人影一晃消失不见,谢昭宁才拢衣复又落座窗前,垂眸凝着桌上横放的那柄长-枪,神情复杂,耳畔似有一倜傥不羁的中年男子,笑着与他献宝似地道:“这北地的姑娘啊,很是特别,小舅原就见过一个,机智聪敏又胆识过人,心系家国不让须眉,一双眸子定定瞧你一瞧,你心里想甚么、念甚么便皆无从遮掩了。” “唉,只可惜这般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偏偏吊死在你霍叔那棵歪脖子树上了,一不留神,俩人连孩子都悄摸生了,凑巧还是个小女儿!女儿好啊,待她长大些,必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又像她爹,又像她娘,如北疆广袤天地一般,生得心胸宽阔又铮铮铁骨,似个男儿般凌云壮志。” “那北地啊,大得很,一望无际,天连着地,马儿跑起来的时候,无穷无尽的。” “只穷尽小舅这一生,怕是再难回去了。昭儿啊,你若是、若是有朝一日能去见见也好,定会喜欢那里得紧,也算是,替小舅圆了一个心愿啦……” ***** 翌日,清晨,天飘细雪,宫里来了车接霍长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得宫门时,霍长歌素手挑开半扇车窗的帘儿,眸光温柔地瞥了眼那红砖青瓦的宫墙,眼底倏然带出明显笑意来,似是想起了甚么好玩儿的事。 窗外随车行走的苏梅见状不解,只当她有话要吩咐,遂低声询问:“小姐?” 霍长歌却是未应,兀自出了会儿神,方才轻敛了眉眼,将那帘子放下了:“无事。” 车轮倾轧着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霍长歌端坐车内暗自心道,往后至少有一载,怕是皆需在此住下了。 南晋不兴女子早嫁,尤其高门贵胄里的闺秀,及笄定了亲,十六出嫁乃是寻常,只是过得十七、八还未议亲,那便又算晚了。 霍长歌前世守过三月孝期便已满十九岁,连凤举体恤她年纪已大,便下旨让她即刻出了嫁。 霍长歌那时满心满眼只想着要复仇,为她爹披麻戴孝反倒不那么重要了,便是与谢昭宁三拜成亲之时,火红嫁衣亦暖不热她一颗死寂的心,怀中还暗藏着她爹的牌位。 只她婚后起初仍拿守孝三年说了事儿,并未与谢昭宁同过床,可莫说三年,直至她死,也没让谢昭宁碰过她。 霍长歌思绪一飘,便跑得远了,待她回过神来,已在皇后永平宫的偏殿里抱着手炉坐着了。 皇后拉着她手温声叙话,和声细语地询问她平素喜好,身前一众宫女太监分了两列垂手立着,头也不抬,各个似泥塑木雕一样。 苏梅也不晓得自个儿该站哪儿,便如往常般,仍杵在霍长歌身侧静静守着,棉麻素衣掩不住好一副柳腰花态,模样偏又生得妩媚动人,比未长开的霍长歌还像个王府中养大的闺秀。 皇后说话间不住抬眼瞥苏梅,眸中似有忌惮。 “但凭娘娘吩咐,”霍长歌只当未瞧见,抿着梨涡仰头,模样乖巧,“长歌吃穿不挑,北疆偏僻贫瘠,爹原也不允长歌挑食拣衣。” “好孩子,”皇后便又端庄地笑,状似疼惜地摸摸她脑后小髻道,“宫中倒不必如此,吃穿用度自然不会短缺,你若是想吃甚么要甚么玩儿甚么,只朝太监宫女说一声便是。” 霍长歌闻言起身,行礼称谢。 “你既到了我这儿,便只管安心住下。我瞧你只带了一个丫头进宫来,除却平日负责洒扫的宫女,我又挑了自个儿身边两个能干的与你贴身伺候,早起陛下也赐了两个小太监,你瞧瞧。”皇后招了招手,唤霍长歌过来,又牵着她手带她一一去认身前那些人,也不端架子,亲昵得与她“你”来“我”往。 霍长歌只笑着任她摆布,被牵着在殿里走动。 “大眼睛的宫女叫南烟,高个子的宫女是银屏,圆脸的太监唤张英,下巴有颗痦子的太监是王喜。”皇后素手一点,点了那群人中排在最前的四个,又连唤了四人名讳,捡着脸上形貌特征三两句便让霍长歌认清楚了人,她笑着一垂眸,手心拍了拍霍长歌手背,“可记住了?” 这宫里到底规矩大,便是赏赐几个宫婢,亦是卡着品阶一个也未多给。 霍长歌点头抿唇笑:“娘娘,记住了。” “那便好,南烟原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侍婢,最懂规矩,她还有个亲妹子,年岁与珣儿相当,打小伺候着珣儿。”皇后一句话便将霍长歌的身份抬得高了,转而又道,“你啊,往后遇上不明的事儿,与南烟商量着一二,这宫中规矩多,莫让自个儿太放纵,惹了麻烦上身。” 皇后攒着她手,语重心长叮嘱她,立在大殿正中,一抬首,微微敛了笑,倏然端了母仪天下的气势来。 霍长歌便又与她行了礼,认真应答道:“长歌晓得,谢娘娘提点。” 皇后满意一点头,突然便对着殿内众人正色道,“你们,都来见过咱们北疆的小郡主,从今往后,你们可得好生伺候着小郡主,不得有分毫怠慢。” 那两男两女闻声领着身后众人躬身向霍长歌行了个大礼,齐声道:“见过庆阳郡主。” 霍长歌只立着笑,眼里适时透出股子感激来,梨涡深陷,娇俏可人却不多话。 “行了,起来吧。”皇后觑着霍长歌的双眸,复又温婉地笑着叫了起,握着她的手,似诚心又似玩笑得对她说,“我可得嘱咐他们仔细着些,谁让咱们燕王呀,就这么一个心肝儿呢?” 霍长歌闻言越发笑出一副感恩模样,拱手便要拜:“长歌谢娘娘恩典。” “谢甚么,应该的。”皇后抬手阻了她,疼惜得轻捏了捏她脸颊,这才转身摆驾出了殿。 只她临出殿门,又不动声色微一侧眸蹙眉,眺着苏梅微微一顿,眼神复杂。 霍长歌目送皇后出门,眸中便蕴出些迷惑来,这位行事滴水不漏的继后倒是有意思,只前世她来京时,继后姚氏满门已让连凤举屠过了,继后并着两位嫡子以谋权篡位之名被赐了白绫,死在自个儿寝宫中。 只如今单单这般瞧着,继后便不似个拎不清楚的,却不知三四年光景后,怎就存了那样“出格”的心思? 且,她对苏梅又为何这般有敌意?是怕北地原打了将苏梅送上龙床的龌蹉主意不成?倒也警觉。 霍长歌忆过旧事,便挥手让人全散了,只留了苏梅在侧,二人正要往暖阁里去,迎面撞见南烟端了碗粥又回来,与她恭敬行了礼:“皇后娘娘说郡主年纪小,当喜甜,如今还在长身子,特让小厨房备下了这桂花赤豆乳糖粥给郡主垫垫饥,让郡主趁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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