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明白连璋这些年也不好过,只是寻不到勇气正视曾经软弱的自己,也拉不下脸面与他真正的致歉。 他对连璋原便是怨大于恨,经年累月之后,从怨又生出无奈与遗憾,对他只是失望罢了。 “你既不再恨我了……”谢昭宁抬眸,轻声试探道,“那我还能信你么?” 连璋茫然一怔,眸中惊喜交集,人却又像还未反应过来似的,只微微偏头,蹙眉不语,仍是一副冷肃模样。 “二哥,”谢昭宁只定定瞧着他,复又耐心道,“我还可以信你么?” “你还愿再信我吗?”连璋虽不知他为何这样发问,却已是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冷玉似的脸上泛起些微难以置信与喜色,嗓音抑制不住轻轻得颤。 见他如此神情,谢昭宁心中又是快意又是难过,快意过后,又平白涌出许多的酸涩。 谢昭宁避而不答,只转了话音另问他:“这五年之中,你可曾有一日,想过要为古家一脉之死与陛下讨回公道的?” “……想又如何?”连璋面上喜色瞬间僵硬,沉默一息方才答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果然,谢昭宁闻言一瞬失落,眸底泛出自嘲的悲意,他们这些长在这皇权之下的人,日复一日、经年累月,似乎已惯了顺从与屈服,消磨掉了骨子里如霍长歌一般的挣扎与抗争。 就像传言中南境之人驯养大象,若是于那小象颈上自幼套了绳索栓于木桩旁,小象既挣不脱那绳索、撞不翻那木桩,待到长大时,便也不会再尝试。即使那绳索于它而言已非禁锢、木桩对它来说亦非峻岭高山。 那绳索从来不曾套住他们脖颈,而是栓住了他们心中的悍与勇。 “是么?二哥不是幼时便不信奉儒家那套迂腐陈规的么?还曾洋洋洒洒写过万字的檄文?小年里头不也才呵斥过太子的假模假式?如今难道已失去那样的念想,跪服于皇权之下了?”谢昭宁讥讽轻轻笑一声,嗓音里蕴着刻骨的倾颓与绝望,带出隐隐约约似悲鸣般的泣音,质疑道,“二哥,战战兢兢、浑浑噩噩、苟延残喘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这话我已第三次问你,不会再有下一次,你今日想好再答我。” 他那状态只不大对,比起前月夜里的挣扎与怨怼,如今温润闲雅的外衣下,像是有甚么东西已然发生了重大变化。 连璋心惊肉跳上下打量了他一打量,骇然于他不同往日的语气,越发蹙紧了剑眉:“你到底想说甚么啊?” “‘父慈子孝,君敬臣忠’,这八字,你我也偏视太久了,只认准了‘子孝’与‘臣忠’,而我们的亲人与枉死的百姓也亦在地下等待太久,他们也该等到一个公允了。”谢昭宁轻抬一双明亮锐利的狭长凤眸,神色坚定从容中,蕴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果决,一字一顿与他说,“而你,亦是元皇后所出之嫡子。” 连璋闻言一怔,霎时了悟他话中隐义,不可置信惊诧道:“你——!” “你是不敢,还是怕了?可你若怕了,不敢了——便躲远一些,莫要阻拦我。”谢昭宁静静瞧着连璋,却在言语中罕见得咄咄逼人道,“若是陛下不堪为帝,那位储君亦是无德为帝,这其中缘由,我知,你——亦知。” ***** 翌日,连凤举下了早朝便往羽林殿中过去。 谢昭宁倚在榻上正喝药,见连凤举也不着人通传,径直便进了他寝殿,忙起身与他行了礼,又让陈宝拾走药盏出去。 “昨夜太医如何说?”连凤举状似关切一问,抬手叫了起,兀自往榻前坐下去。 “肩上伤处将养两三日便可结痂,”谢昭宁披了外裳搭在肩头,些微整理了仪容,应声答他,“内伤倒也并不十分严重,只莫过于疲累,避免热风与伤寒,休养几日就是了。” “适才凉州那边传了信儿来,称并无霍长歌一行人踪迹,他们入了右扶风便已如石牛入海,了无踪迹了……”连凤举开门见山便道,意有所指觑着谢昭宁,“你又如何笃定他们此番却是去往凉州?” “非是笃定,只昨日追去时,那一行人确实走的贯穿右扶风往凉州去的官道,臣便——”谢昭宁闻言局促答他,垂眸轻道,“——便下意识这般认为了。” 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谢昭宁并不十分惊讶,他已见识过前朝谋划布局的本事,非是一时兴起而为之。 中都禁军右扶风之内既是拦不住他们,出了右扶风到凉州境内,尚还有一段距离足够他们中途换车乔装。 且霍长歌既是自愿与他们同行,那他们隐匿行迹便又会方便许多,更别提原还有霍长歌与其出谋划策,悄无声息拿捏住凉州边城巡防,简直是手到擒来之事。 只这事谢昭宁虽心知肚明,连凤举却不晓得,谢昭宁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依照连凤举那敏感性子,怕他那未尽之言并非是在疑自己,恐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 谢昭宁些微一怔,忙醒转过来,猜测又道:“依陛下之意,凉州官府与前朝遗族恐已有勾连,方才瞒报其行踪?” 连凤举意味深长朝他轻笑,不答亦不应,只转了话音道:“庆阳郡主为前朝掳掠之事,原也不易声张,如今怕是单靠凉州也并不稳妥,不若你与你二哥去上一趟,只你如今这伤势——” 霍长歌丢失不过一日,眼下原说她乃是送殡当日宫外受了风寒,身子不大妥帖,便留在燕王府中静养,为掩人耳目,连凤举甚至已亲派了太医前去同居府内,方便日常照看,但风寒左右不过半月必会痊愈,余下再用甚么借口搪塞便不好说了。 阖宫上下知情之人虽俱已被禁了言,只到底拖不了许久,宫中人多口杂,真相难免为有心人所打探得知。 连凤举话说一半,恰到好处一顿,却又故意拖长了话音,明摆着留了坑与谢昭宁跳。 谢昭宁便只能道:“谢陛下-体恤,臣并无大碍,郡主原也是在臣手上丢的,臣理应将其寻回,只臣带些禁军卒子便是了,人多未免打草惊蛇,二哥还是留在京中吧,毕竟禁军也不能无人坐镇……” 他虽说与连璋在外仍是一副面和心不和模样,与先前未有明显改变,但毕竟有着元皇后那层渊源在,于连凤举眼中,他二人便仍是可互为对方质子的存在,连凤举此言只是试探,并不会当真着他二人同时离京。 谢昭宁话音未落,连凤举便满意点头“嗯”一声应了,显然来前已是做好筹谋的,只等他往圈中跳过才算完。 “你挑上一队禁军,未免引人注意,贵精不贵多,朕再于虎贲营中调拨几名好手与你同行,此番怕是艰难,你又原是头回出京,”连凤举与他状似关切叮嘱道,“还需谨慎为上。” “是。”谢昭宁道。 他也的确是想亲自去上一趟凉州的,前朝不是省油的灯,连珣背后的姚家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深不可测,他便是晓得霍长歌那身本事,亦不能安心落意。 他唯恐霍长歌独自赴险与之和谈,并不能全然取得令三方皆为满意的结果。 况且霍长歌向来心思深沉又思虑周全,她既连后事遗书皆已备下,便也是做好了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到头来,她也不过一个赌徒、一个骗子,谢昭宁狠狠默斥了她又喟叹,她得活着,必须活着,才能履行诺言——携他同归北地去。
第56章 抉择 次日, 谢昭宁卯时便起身,着陈宝与他打着包袱,正收拾几件箭袖劲装, 他自个儿却站在屋中墙角处倏得发怔。 那墙角垂放着一只插着几支赤木长箭的牛皮箭囊,他随手取出一支长箭平端眼前, 那箭原是他亲手所制, 连夜赶工, 约十二支,特地调了赤色的漆油过一遍,箭尖寻了上好的精钢,尾羽亦是搭了醒目的素白。 他还未挑了日子将其送去与霍长歌,便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谢昭宁略一思忖,便将那箭并着牛皮箭囊,让陈宝包起来送去永平宫侧殿给苏梅, 又着她与霍长歌挑上两件换洗衣裳。 陈宝应声出门, 谢昭宁便趁四下无人,又去书案下翻出一只巴掌大的雕漆木匣来。 那匣子做工精巧, 匣面上刻火舞群山, 原是难得一见的雕面, 瞧着便稀罕,入手颇有分量, 原也是让陈宝于库里找过许久才寻到的。 谢昭宁两手捧着, 仔细揭开那匣盖, 便见里面正躺着霍长歌大年夜里送他的那个针法蹩脚的“大扑棱蛾子”云鹤香囊。 谢昭宁两指夹着那香囊正将其小心取出,那香囊里的香籽便又“扑簌簌”不住往下掉, “滴滴答答”接连砸在那匣底之中,响声清脆悦耳, 似一首轻快动人的歌。 谢昭宁忍不住闷声轻笑,只拎着那香囊待其里面香籽漏尽了,才长指挑开胸前衣裳,将那香囊贴着中衣塞进胸口的位置,与他胸前的桂花香囊、小兔香囊挤挤攘攘并排贴靠着。 片刻后,陈宝自苏梅处回转,正在殿前遇见连璋巡防归来。 连璋手上分抱两个朴素木匣,一长一短,招呼也不打,当着陈宝的面径直入了谢昭宁寝殿之中,将那俩木匣小心放在桌面上,方才抬眸沉声道:“东西我已照你吩咐悄悄取了出来,陛下将其束之高阁许久,一时三刻确实难以察觉。你伤势如何?今日便要动身了么?” “嗯,多谢。”谢昭宁自书架前转身,着一身薄兰长衫,平和笑着回他,“早日动身,路上我行慢些便是。” 谢昭宁说着往桌前走过去,眼神缅怀留恋地望着那狭长木匣,那匣子外观古朴,檀木所制,只那么静静躺在桌上,便似缭绕着若有似无的哀伤。 谢昭宁将那匣子打开,里面原躺着一把剑,剑鞘通体银白,镂空处嵌有翡翠明珠,颇显富丽堂皇,却是只有三尺长短。 “小舅,”谢昭宁将那剑自匣中取出,指尖珍惜得不住抚摸着剑鞘之上的玉石,轻声呢喃道,“您在天有灵,保佑昭儿此行顺遂、心愿得偿……” 连璋闻他所言周身一震,凝着那剑,不动声色间又红了眼眶。 那剑原是昔日武英王手中一对子母剑中的子剑,只那母剑陪他自江南至塞北,硝烟中十载来回,未曾断在敌人刀下,却是折在了突围囚禁前朝那佛寺前的禁军阵中。 何其讽刺啊…… ***** 辰时,天已大亮,朝日东升,万里碧空如洗,是个宜出行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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