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领过符节、名册,别晋帝连凤举,携剑出了宫门,却是以暗自视察官家马场、重新调配军马为由,往凉州一行。 他随军挑出一伍人手,连凤举又从虎贲营中调了一伍与他,众人牵马等在宫外官道,见他单骑纵马而来,与他拱手折腰一拜,旋即随他上马,扬鞭驶出城去。 马蹄声响杂沓,似于晨曦之中,敲响了一首战歌。 谢昭宁控马前行一段路程,余光一瞥,突然勒马,便见连璋骑马竟等在城门下,眺望着他一瞬不瞬,还是忍不住来送了他。 “二哥——”谢昭宁驱马过去,抬着一双凤眸静静瞧着他,避开众人与他低声道,“你是终于想通了,要来劝阻我的么?” 连璋眼神复杂凝他半晌,终于哽着喉头,咬牙挤出一个字:“不。” “我不阻你,我也——”连璋缓缓与他摇了头,眼下陡然盈于泪,泪光迎着日光一晃,便冲散了其面上的冷肃与凌厉,他快慰而解脱得笑了出来,“这一次,我也不阻我自己。” “珍重,昭宁。” 谢昭宁瞧见连璋那样笑,倏得一怔,转而明白过来,随即亦低头轻轻笑了笑。 真好,谢昭宁转身复又打马疾驰,如墨长发高束马尾,锈金色的发带飘在脑后,丹青兰的披风于风中翻转,马蹄扬起一溜的沙尘,他忍不住心道,咱们终究苏醒过来,要齐齐挣断自幼套在颈上的绳索,合力撞断那木桩,甩脱开这些年来加诸于身上不堪的命运,正经活过一回了。 ***** 入夜,凉州。 霍长歌双手被绑缚在身前,眼前蒙着黑布,被那卖糖葫芦的青年用绳牵着行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内潮湿昏暗,四下里充斥着浓郁的泥土与枝叶腐-败的气息,隐约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倏然,伴随“吱呀”一声长响,似乎是有人推开了一道厚重木门,霍长歌随即被那卖糖葫芦的扯出甬道,又被身后那紫衣少女一把推进一处点满烛火的厅堂之中,周遭清晰可辨蜡油燃烧的气息。 霍长歌眼前黑布陡得被人扯下。 烛光一瞬射入眼帘,霍长歌敛眸稍闭片刻,再睁开,便见那密闭室内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着一身黛蓝短褐,挽高左袖,露出腕间内侧一抹鸦青色的火焰标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厅内寂静一片,鸦雀无声,只闻墙角火盆之中木炭禁不住烈火灼烧,“哔啵”作响。 堂前正中主位上翘腿坐着个年轻女子,发髻高绾,头插一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一双耳下配了副色泽光润如明月般的琉璃耳珰,身裹缟素长衫,白纱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寒漠然的眸子,眸色略浅,显出琥珀的色泽。 “庆阳郡主?”那女子一开口,嗓音像在腊月里冻过一遭似得凉,故作揣度语气,微微挑高了尾音。 这与前世她二人初见场景倒是别无二致。 霍长歌身处他人老巢,却是毫无惧色,抬眸闲闲笑着仿那女子语调道:“前陈公主,亦或——” 她故意顿了一顿,方才意味深长又续道,“——前陈庆阳公主?” 霍长歌一语即落,换得一室寂静,便连那前朝公主亦是怔在了当下。 “你——”那公主强行压住惊诧,只眼睫些微一颤,便眯着一双蕴着明显阴毒的寒眸,讽刺长哼一声,“郡主知道得倒真不少。” “知己知彼而已,”霍长歌不以为意抬眸浅笑,理所当然道,“毕竟在下也只这一条性命,若贸然交到外人手中,也着实太大胆了些。” 她两手仍被绑缚身前,一身素白锦衣到处沾了脏污,发髻些微散乱,形容略显狼狈,只一双杏眸灵动清亮,整个人昂首挺胸立于堂下众人环顾之中,姿态不卑不亢又无畏无惧,透出一身不屈的傲骨—— 是如假包换的霍氏风骨。 那前朝公主遥遥眺了霍长歌许久,眼神倏得恍惚,一时间,竟从霍长歌身上隐约瞧出了她小皇兄当年的影子来——去冠散发,布衣赤足,一步步行过百姓夹道的中都长街时,他已身无长物,只余一根撑着脊梁的傲骨。 她那位小皇兄原生得那样晚,生在了前陈大厦倾颓已救无可救的末年,被那样昏聩荒唐的父亲临危推上了皇位,他亲自将帝王的尊严摔碎了,诚挚而谦卑地捧到连凤举面前,只为换取中都百姓与亲族的安稳余生。 却不料等着他的,原是那样不堪的结局。 “……郡主确实有副好胆量,”那公主忆过了旧事,眼中的怨毒随着堂下满屋跳动的烛火明明灭灭,一腔心绪似正起伏得厉害,她恨了这许多年,见着中都中人便自有一番怨怼涌上心头,更勿论霍长歌原乃霍玄之女,她嗓音越发刺骨似得寒,凉薄之中裹挟威慑,“不过胆量救不得郡主性命,郡主来此之前,本宫已着人告知郡主,这献策,若献得不得本宫心意,便——” “——便要将我绑了,卸上一臂送往辽阳,逼我父就范不成?”霍长歌“噗嗤”一声摇头轻笑,无情戳破她虚妄幻想,“公主莫要低估我父的忠义与决绝。如今虽非战时,但三州边线局势依旧动荡,他万不会为我一命倒戈于公主旗下,置汉家江山于危难之中。你若当真惹恼了他,袒露狼子野心,怕并州铁骑不日便要先往凉州来上一遭,这满堂中人恐要先与在下陪葬了。” 她顺着公主话意,反而一语恐吓了堂下众人,颇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一语未落,堂下众人已变了面色,霍长歌便又赶在其发难之前,笑盈盈得补上一句:“在下来前,亦与公主手下明白交代——此番非是献策,乃是合谋,买卖总归要你来我往才做得,哪里是在下一人之独角戏?” “至于公主是否满意——”霍长歌亦拖了长音笑着道,“今日天色已晚,在下也舟车劳顿许久,此地又无座椅歇歇脚,着实累得很……不若公主先着在下歇息去,待明日备下些凉州小菜,咱们坐下慢慢聊,如何?” 她姿态闲适从容,不像是单刀赴会 ,倒似是来探望老朋友一般,两句话下来,还径直反客为主。 “宵小之人,故作玄虚,其心当诛!” 堂下一片哗然之声,不住有人跳出来指责她无理行径。 霍长歌置若罔闻,只自在笑着遥望那前朝公主,一双杏眸别有深意轻轻一挑:“庆阳——公主?” “……好!”那公主闻出她话中隐义,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倏得扬声一应,嗓音清亮而威仪,她抬手下压,令堂内众人稍安勿躁,忖度眺着霍长歌,蕴着怨毒的眸子里陡然盈出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瞧见了有趣的对手想要过过招,只嗓音依旧似寒潭里泡过一遭似得冷,“明日食时,水榭之上,本宫——自当盛情相邀。” *****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曦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霍长歌昨夜被人引着安置于后厢一处客居内,一觉直至辰时方醒。 “郡主可是醒了?”屋外有婢女闻见动静,出声询问。 “进来吧。”霍长歌起身淡淡应了,随即便有数位婢女鱼贯入内,抬了热水备了新衣,服侍她沐浴。 那衣裳原是一身色泽浅淡的水绿薄衫,外罩一层素纱轻衣,并无多少纹饰,行动间下摆飘荡,倒也分外雅致。 霍长歌收拾停当,便随其中一名侍女出门赴水榭之约,她上了回廊往后厢外出去,白日里,眼前一切景致便皆瞧得清楚了,不似昨夜来时,眼前皆是朦胧。 霍长歌不动声色观察四周,只觉此地与寻常大户人家置办的宅院并无不同,格局也颇为肖似她远在幽州辽阳王府的住处。 片刻后,二人便已出了后厢往院中过去,那院中原有一座凉亭静静立于湖心之中,亭外青翠荷叶层层叠叠,微风轻拂间,泛起碧色涟漪。 那位前陈公主便负手等在那绿波托起的凉亭里,发髻高挽,身材高挑婀娜,素白轻纱罩着内里一身素锦长衫,腰间坠着几只银铃,随风荡出清脆铃声,似这秀丽景致之中生出的仙子一般。 只她白纱掩着下半张脸,仅留一双时刻蕴着森寒恨意的眉眼露在外面。 霍长歌前世原也是见过她真容的,那面纱下藏着的是一张摄魂夺魄的倾世容颜,高鼻深目、雪肌玉肤,确实可见一二胡人血脉,不负赫氏皇族昳丽之盛名。 霍长歌迎着一轮朝日,独自行过湖中架起的长桥朝她走去,一时间竟生出无限感慨。 连璋原也是个性子冷淡的,只他的冷来自孤高与自傲,眼中敛着的是不屑与漠然。 而这位公主的冷源自刻骨的恨,眼中深藏着化不开的怨毒,只站在那儿,便似要将周遭空气都冻住。 “郡主,请。”前陈公主冷眼眺着霍长歌缓步走进亭内,探手一挥,着她石桌前落座,又屈尊与霍长歌亲自斟了茶水递到她面前,礼数周全道,“清晨不宜饮酒,本宫便以茶代酒,权当与郡主接风罢。” 她玉雕似的五指拈着茶杯,越发衬得那杯中茶水色泽翠绿。 “多谢。”霍长歌接过茶盏,笑着与她举杯,饮罢抬眸,却撞见她一对寒凉双眸麻木窥着自己,眼神空洞似行尸走肉。 霍长歌倏得便有些怔,笑容一瞬僵在唇角,似乎从她双眸间,恍然瞧见了自个儿前世失亲丧父后那五年间的模样,一样的生机尽敛,一样的了无生趣。 她心中忽然腾起浓重哀伤,下意识生出些许怜悯之心。 那公主眼尖瞧出她神色有异,微一揣度,竟敏锐眯眸,寒声道:“郡主是在可怜我?” “……非是可怜,原是感同身受罢了——”霍长歌下意识应声轻道,话未说完便被抢白。 “——感同身受?!”那公主一滞,闻言遽然大笑,嗓音尖锐刺耳,直笑到微微沙哑,尾音合着隐约的啜泣,方才双眸愤恨出明显血色,死死盯着霍长歌,并不领情,“你既知我原应有的封号,便亦该知我遭遇,竟还能大言不惭说出如此话来?!” “是,”霍长歌见她如今一副癫狂模样,鼻头骤然微酸,越发觉得她似是瞧见了自己留在前世过往之中的半身,却又不能与她直言,只抬眸瞧着她,平和与她缓声道,“我不止一次梦到北疆倾覆,梦到漫天大火焚烧辽阳,梦到家破人亡,只余我孑然立在尸身血海之中,望着破败城垣之上高高悬挂着我父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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