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贞思忖道:“我看这花,不像是那陆二哥想到的,倒像是那个船家小哥儿的心思,这几天,他可没少跟你献殷勤。” 桂枝眉开眼笑:“刚才姑娘还叫我不说呢,这会儿自己反倒说。”云贞就笑了。 桂枝道:“我管他是谁送的,花也好,果子也好,咱们享用便了,反正又不是分外来的。”云贞赞道:“你这话说的好。”两个人收拾了一下,坐下吃东西,说些姑娘家的闺房话。 次日酉初时分,船至金陵江口。因周坚白一行到下个码头靠岸,就在船上与陆家兄弟举手作别。陆青望着他们远去,心中有些失落,又想到以后回了应天,还可以见到云贞,就把这桩心事暂且搁下了。 待船靠岸,陆玄打发景茂去蒋家报信,雇人搬运货物下船。陆青和二嘎子告别,如此忙乱了一阵。不消细说。 只说周坚白带着云贞桂枝,又行了一程,到水西门码头上了岸。周坚白问云贞:“你累不累,要不要雇个轿子?” 云贞牵着桂枝的手,笑说:“不要轿子了,船上闷了这么多天,还是走走路,也好看看金陵城的风景。” 周坚白最疼这个孙女,就依她,只雇个小厮担行李,三人迤逦走来。一路斜阳,秋光满目,金风习习。 三年前他们来过金陵,对这一带还有印象,旧地重游,两个女孩儿就有许多话说。挑担的小厮见她们嬉笑,也时不时看着俩人笑。知道要去奉先寺,对周坚白说:“这时候正赶巧,待会儿老先生到了地方,安顿下,正好去凤凰山,看一看落照。” 坚白见他十四五岁年纪,生的模样周正,虽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不由笑道:“怪道人人羡慕这金陵古都,文风雅韵,就连你这小哥儿,说出话来,也带三分六朝烟水气。” 小厮不好意思笑道:“让老先生笑话了,小人是不识字的人,哪里知道什么风什么雅,只是老天爷照顾,生在这个地方,耳朵里,常听有学问的人说话,学了几句罢了。” 谁知这周坚白为人最是率性,平素就把那些世俗规矩看的极淡,又加上行医的人,看人不论贫富贵贱的。今日高兴,见这小厮言语不俗,就问他些市井民情,跟他有来有去的,说了一路的话。 到了奉先寺,放下行李,打发了小厮。早有知客僧报进方丈里,说是扬州周老先生来了,悟因和尚笑迎了出来,对坚白道:“我就想着,你老友这几天该到了!” 周坚白奇道:“这话从何而来?我又没念咒子给你,你怎地心到神知了,老和尚可不是打诳语么?” 悟因道:“老和尚句句是实,从来不打诳语,你诽谤和尚,可要小心犯下谤僧的罪过呦。”坚白大笑,二人见礼。 云贞知道他们一贯如此的,笑盈盈向悟因合十行礼,问大师好。悟因和蔼道:“三年不见,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命小沙弥拿行李,送他们去寓所:“前日我让他们打扫过了,老友且先过去,让女娃们住下,再请来叙话。” 坚白疑惑道:“看你这样儿,倒像真知道我要来的?” 悟因道:“正是呢,前几天令郎来过,特地来寻你的。看你没在,他就走了,说是去扬州找你。怕你碰巧往南边来,路上错过了,还留了一封信在此。你且先去安住,我这就叫人把信送过来。” 坚白蹙眉问:“怎么通序来了么?他说没说,是什么事?” 和尚道:“他没说。我看他行色匆匆的,只住了一夜就走了。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只怕,你也不能在这儿耽搁。” 坚白略一迟疑:“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不管什么事,也得先住下,再做道理。” 悟因笑道:“正是此理。”又道:“晚间请过来叙话,三年没见了,和尚近日参详法卷,颇有些感悟,疑惑也多,正要向老友请教呢。” 坚白道:“大师又来取笑老夫了!想是你要难为老夫,看我的笑话吧!”说笑着别过了,小沙弥引领,到寓所中来。 这寓所是三年前住过的,就在寺后,一个小小院落,几间客房,清幽整利。朝西有个小门,路上少有行人。再往北走,就是凤凰山。往东穿过一条小巷,走不多远,就有许多临街商铺,起居极为便利。 安顿好了,刚坐下,一个僧人过来,送了一封信给周坚白。 看官听说,这周坚白今年七十一岁,生平育有三子:大儿子周通序,从年轻时候就开始学道,如今已四十八岁了,还是一个人,未曾婚娶。另有一对双生女儿,大女儿周惠,小女儿周敏。周惠嫁入芜湖宿儒云家,婚后没几年,因病亡故了。临终遗愿,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父亲抚养,是以云贞五岁就到了外祖身边。周敏则嫁给了兖州窦氏,距离应天不远,倒是跟父兄时常来往。 今年春天,扬州亲友相邀,周坚白带着云贞到老家住了几个月,通序则一路南下,去了茅山。当时父子约好,秋天在句容相会,游览附近名胜古迹,再一起返回应天。如今不知为了何事,通序先自北上来找他们,两下路上错过了。 却说坚白见信并未封口。取出来看了,沉吟一会儿,向云贞道:“句容不必去了,明儿在此休整一天,后天找船,咱们回应天去。” 云贞见外公脸色凝重,问:“家里出什么事了么?” 坚白道:“钱老爹病了,迹象不大好,你自己看吧。”把信递给云贞。 云贞看了信,里面写的很简单,说有个道友前日捎消息到句容,告知家里老院公钱老爹忽然病重,请太公作速回去主事。因此通序去扬州找他们,若是路上错过了,就各自回应天,云云。 信中提到的钱老爹,是周坚白的伴当,比他还大几岁,自幼就在周家服侍,跟了坚白一辈子。现只有一个老妻在身边,儿花女花俱无。他身体一向康健,不知怎地突然病了,既然托人捎信,可见病势不轻。 周坚白算着时日,心中不免沉了下来,他和钱老爹几乎相伴了一生,虽是主仆,却情同兄弟。说道:“他到底是年纪大了,又偏偏赶在我们都不在家时生病,我这心里觉着不好,这会儿,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云贞想要安慰几句,又觉得说什么话也是无力。唤了声“外公”,伸出手去,握住了坚白的手。 坚白看看孙女,不为察觉地叹了口气,微笑道:“没什么,都是些人世间的寻常事罢了。” 祖孙两个默然待了一会儿。坚白道:“明天雇船,咱们去元武湖旁走一走,那边有一段路,桂树颇多,这个时节,正是好去处。这会儿我去悟因师父那里说话。落照正好,你和桂枝也去寺里走走吧,晚了就回来歇着,不须等我。” 三人一起走到寺中来。夕阳西下,天边一抹落霞灿烂如锦,万道金光斜照过来,山林庙宇、亭台楼阁,无不镀上一层光辉,俨然庄重。 周坚白自往方丈内去了,云贞和桂枝在寺里闲走了一圈,进大佛殿、天王殿、观音堂、地藏阁等处看了看,天色就暗了。二人回寓所歇下,坚白直至夜深方回。 次日一早,云贞起来收拾洗漱,桂枝去外面买了早点回来,周坚白尚未起身。二人就先吃了早饭,在院里点起火炉子,烧了一汤瓶开水,又把铁锅坐在炭火余烬上,倒些热水,支了两根竹筷,馒头小菜放在磁盘上,煨在锅里。 不一时,听见坚白起来了,桂枝把汤瓶提了进去,待老人洗漱过,把饭菜收拾好,端进屋去。忽听见院墙外叩门声响,云贞讶异道:“这个时候,谁来呢?”桂枝道:“莫不是小沙弥送水来了?”走去开门。 云贞在院里站着,看着桂枝打开门,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说:“姐姐早。不知从扬州过来的周老太公可是下榻在此处么?” 桂枝道:“是哩,二位小官人从哪里来,找太公什么事?” 那声音又道:“在下蒋铭,是狮子桥旁蒋宅的,有事求见太公,烦请姐姐给通传一声。”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13章 (上) 【诊脉息云贞进府】 上回说到有人叩门,来人说是狮子桥旁蒋府的,求见周坚白。桂枝道:“二位官人稍等,我家太公正在用早饭呢,”回头叫云贞:“姑娘。” 云贞走过来,见门外立着两个男子。都是中等身材,一个略高些,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天青色交领长衣,腰间扎束角带,修眉凤目,气韵朗然,料是方才说话,自称蒋铭的那人。 他身旁的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穿着件玉色湖绸道袍,圆盘脸,面如傅粉,目若点漆,生得俊美温柔,像个女孩儿一样。 二十几步开外,路边停着一辆骡车,旁边还有一匹前额有白斑的棕色高头大马,两个小厮看守在那里。 蒋铭看见云贞,端正做了个揖,带笑说道:“这位是云姑娘吧,蒋铭有礼了。”云贞还了一礼,顿了一顿,才要开口说话,哪知蒋铭见她迟疑,也要开口,两个人同时出声,话音撞在一起,又同时止了。 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少年走向前来,也作了个揖,说:“云姐姐好。”蒋铭道:“这是舍下三弟蒋铨,表字叫做允中的。”云贞亦还了礼,吩咐桂枝:“你报太公去。”向蒋家兄弟道:“祖父正在用饭,二位请进来稍候。” 引着二人进了门,往周坚白房中起居间让,两个人不肯进去,只站在院子里等着。桂枝出来笑说道:“太公说,快请两位哥儿进去说话呢。” 兄弟俩进门。周坚白才撂下手里的碗,起身出迎,不等他们开口,迎面笑道:“你们怎知我在这儿?想必,是昨儿陆家小哥到了告诉的!” 蒋铭陪笑道:“太公说的正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周坚白抬手止他道:“你先别说,让我看看。”打量了一下,对蒋铭道:“你是老二铭儿了。”又指着允中:“这个女娃娃可是哪个?” 云贞和桂枝一听这话,都抿嘴儿笑了。允中叫了声:“太公,”一下子红了脸。坚白笑道:“老头子说笑呢!这老三,大模样儿没变,小时候就生的稀罕人,如今,越发长的俊了!” 允中看了云贞一眼,羞的说不出话来。蒋铭笑说道:“从前太公来家,就喜欢三弟。今儿我不想带他来的,知道您见了他,就把我比下去了,可他非吵着要来不可!”说的坚白愈发欢喜,呵呵笑起来。 蒋铭道:“请太公上坐,好叫我们弟兄见礼。” 坚白遂转上坐了,二人拜见,坚白亲手扶起。又叫云贞与他们相见,三人序齿,蒋铭二十岁,比云贞年长两岁,允中十七岁,各以兄弟姐妹相称。 叫他俩坐,二人初时不肯坐,坚白道:“叫你们坐就坐,小娃家莫要学的恁啰嗦。你俩站在那儿,我老人家得抬头说话,抬的脖颈要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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