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探寻的目光看向皇帝,延平帝给了他一个眼神,福康领会意思,一挥手带着满屋子宫人退下,把门闭上。 “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延平帝刚一说完,泌阳侯就五体投地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陛下啊……” 延平帝一惊,“炯儿出事了?” “没有。” “那你哭什么。”延平帝没好气地说。 泌阳侯一脸痛心地交代到,“我刚刚见了炯儿,他神情有异,知道我是先求见了陛下再去见他,还问我您看着身体如何,拐着弯向我打听,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就逼问了一番,这才知道,他与陛下竟——竟然发生了争吵。” “哼,争吵。”延平帝冷冷地说,“他可还向你哭诉朕打他了?你现在是替他求情来了?” 泌阳侯做惊吓状,“陛下您打他了?” 而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一般,大声道,“陛下您怎么能打他呢?” “这孩子多不容易啊,堂堂皇子在外头一个人孤苦伶仃飘零了三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回家来了,陛下您怎么能打他,炯儿就算有错,您慢慢教他就是了,打他,他该多痛啊。” 他痛心地说:“如果姐姐泉下有知,看到这一幕她该有多伤心啊,陛下,你们可是亲父子,你怎么能打他,这孩子这么可怜。” 延平帝自知失言,他没有想到朱炯并没有将被打的事情向泌阳侯诉苦。他心道,看来炯儿这孩子还是知道家丑不外扬的道理的。 泌阳候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用双手起举过头顶,“陛下,臣这里有一些东西,一定要您亲自看一眼。“ “这是什么?” “是炯儿托我带给殿下的寿礼,他说他是守孝之人,万寿节没办法亲自到场替您祝贺,这份寿礼是他的心意。” 延平帝走了下来,来到泌阳候面前,看到纸上暗红的字迹瞳孔微缩。 “这是......他用自己的血?” 泌阳候哽咽地说:“是啊,陛下,这些全部都是炯儿用自己的血一个字一个字抄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以鲜血祝祷神灵更加灵验一些。” “他之前惹了陛下生气,到了明泽堂后一直担心陛下因为他的缘故气坏了身体,所以便用自己的血来抄写,一是认错赔罪,二是替陛下祈福。” 延平帝伸手一张一张翻着,抄的是《孝经》和《药师经》,熟悉的字迹的确是朱炯写的,曾经他还亲自指点过。 这么多…… 不是一天两天能写完的。 “他为何不亲自送过来。” 刚问出口延平帝便反应过来了,他之前下的命令是“无召不得出”。 现在已经不是在王府的时候了,那时朱炯的院子与他们正院就隔一道墙,站在墙根底下就能听到说话声。 现在他在皇城中心,朱炯在北面的明泽堂,中间隔着的宫室又何止一间两间,没有他的允准,朱炯根本不可能主动来见他。 一切都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延平帝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沧桑之感。 “他现在......如何?” 泌阳候说:“不好,身体虚弱倒不算什么,主要是心情郁郁,除了最开始看到我的时候,就没有露出过笑颜,他说他不孝,惹了陛下生气,心中尤为难过自责。” 延平帝安静地听着,泌阳侯的声音在大殿内无比清晰。 “臣就训斥他,既如此当初怎么就做出如此伤陛下心的事情。” 泌阳侯模仿着对朱炯说话的语气,“臣问他——‘当年你出事,你父皇为你如何伤心难过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好不容易回来,正是补齐过去三年遗憾好好在你父皇膝下尽孝的时候,你怎么就能顶撞你父皇,让他伤心生气。’” “臣又追问他,‘当年之事大家都知是一场意外,你怎么能够在没有凭据的情况下胡乱指责,君子言不可不慎的道理都忘了么?就算你不相信成大人不相信贵妃,难道陛下也不能相信?有什么委屈好好说,陛下肯定会为你做主,何至于至亲的父子之间生出争执。’” “可是陛下,你知道炯儿怎么说的么?”泌阳侯停下,泪眼汪汪地抬头望向延平帝。 延平帝问:“怎么说。” “这孩子说他并不是不知道世事难料,也不是不知道陛下难处,更非不敬爱思念陛下。” 泌阳侯声音低落,“炯儿说,他流落在外与陛下分离三载,他很害怕,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会忘了他,有了更可爱的弟弟,父亲是不是就不在意他了,他还说……他很嫉妒。” “嫉妒?”延平帝有些不敢置信,自己那个一向最是骄傲的儿子有朝一日嘴里会说出嫉妒两个字。 “是,炯儿说他嫉妒,他已经没有了母亲,只剩下您可以依靠,不像二皇子双亲都能陪在身旁,他迁怒无辜之人,也是因为仿佛这样就能证明父亲还是最在意他的。” 泌阳侯说完惆怅地叹息一声,“傻孩子啊,天底下哪有做父亲的会不关爱自己的儿子,他之前实在是魔怔了。” 情绪平复之后,泌阳侯说:“炯儿托臣带的贺礼已经送到,臣的职责也完成了。臣是这孩子的舅舅,便私心替他多说几句,错已犯下,他该受的罚都应受着,但陛下也知道他从前一向最敬爱您了,求陛下多看顾他一点吧。” …… 走出皇宫,坐进自家马车,泌阳侯重重瘫倒在软垫中,他后背的中衣已经被汗淋湿了。 “侯爷,您怎么了?” “无事,先回府。”泌阳侯疲惫地说。 姐姐,看见今日的姐夫,你真的不会后悔么?若你嫁的只是个普通小官,也许今日还能和和美美全家团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静悄悄的屋子内,延平帝一个人坐着,面前的桌上摆着泌阳侯刚刚送来的朱炯的寿礼。 一个个暗红的字迹仿佛在泣血,哀鸣着向他诉说委屈,问他为什么。 福康悄无声息地凑近他身旁,“陛下。已经送泌阳侯出宫了。” 延平帝应了一声。 “你说……朕错了么?” 福康知道皇帝问的不是现在而是当年之事,那件事是一个没有人愿意去触碰的禁忌,福康作为旁观者也是胆战心惊,因此他并不敢直接回答皇帝的问题。 思考片刻他轻声说:“奴婢只知道,陛下万事都是为了咱们大兴朝。” “是啊,为了大兴。”皇帝喃喃。 他将手稿递给福康,“寻一个盒子装好,收到——收到小书房。”
第24章 赏赐 万寿节这天早晨,一个特殊的客人打破了明泽堂的宁静。 福康公公领着一队人过来,手里捧着的都是皇帝给朱炯的赏赐。 “福康公公,好久不见。” “老奴见过殿下。” 福康让那些人把赏赐捧上前来。 他含着笑躬身对朱炯说:“殿下,今日万寿节,您因为守孝不能亲自去赴宴,难免有些遗憾,于是陛下便特意吩咐老奴,将这些糕饼带一些来给您尝尝,也将喜气分一些给您。” 他又补充道:“您放心,陛下特意嘱咐的厨房,用的都是素油,不带荤腥。” 朱炯姿态从容,“请公公代我向父皇谢恩,我不能亲至为他祝寿,已然十分惭愧,没想到父皇还能记得我喜欢吃的点心。” 福康意味深长地说:“殿下的心意陛下已经知道了,其实陛下还是很念着您的。” “我知晓。”朱炯说,“母后已经故去,我只剩下父皇了,为人子的,却不能为父皇分忧,还要时常令他操心,委实是我的过错。” 朱炯此时的样子看不出有半分的恨或怨,语调沉稳,行止端方,与他刚回宫和皇帝殿前对峙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同福康记忆中那个世子的形象渐渐重叠了,但少了一分锋利,多了两分内敛。 谢峦枝站在朱炯身后老实地当着花瓶,不过她耳朵竖起听朱炯与福康二人寒暄听得很认真。 她想,此刻朱炯一定忍得很辛苦吧,明明恨到了极点不甘到了极点,却依旧要低头忍耐。 前世那个作风凌厉高高在上的帝王,很难想像,原来他也经历过如此煎熬屈辱的时候。 福康公公除了来送赐下的吃食,还带来了一个消息,——有臣子上奏说虽然朱炯在守孝,但他仍然在读书的年纪,不能就此荒废时光。 皇帝已经准了。 所以从下个月开始,他会派翰林院的侍讲每日来明泽堂给朱炯单独授课。 福康公公又说:“宫宴前一个时辰陛下刚好无事,殿下不如趁此机会去谢恩吧,那时候酒宴未开,你与陛下刚好可以好好说说话。” 这当然不可能真的是福康公公的好心建议,很显然,这是延平帝的要求。 朱炯应下,“我明白了,多谢公公提点。” 福康公公走了,朱炯脸上的表情渐渐褪去,他衣袖下的拳头越握越紧,指甲甚至已经在掌心嵌出了红痕。 谢峦枝上前收拾送来的这些东西。 “殿下,这些糕饼你要尝一尝么?” “我一个人待会。”朱炯扔下句话,转身就走。 “那这些东西——” “你和八宝分了。”声音冷得刺骨。 “……谢殿下。” 谢峦枝望着眼前这一堆东西,除了万寿节的糕饼点心,还有各色做成元宝仙鹤等各种吉利形状的金银粿子,零零散散也值不少银子。 谁会嫌钱烫手啊,至少她不会。 她对一旁的八宝笑了笑,“八宝公公,咱们来分了吧。” 八宝原本忧心忡忡地望着朱炯离去的方向,闻言似恨铁不成钢一般看她一眼,“殿下心情不好。” 谢峦枝说:“其实吧——咱们跟上去也没有用,让殿下一个人清静清静好了。” 她把金银粿子分作两堆,小的那堆留给自己,大的那堆推到八宝面前。 …… 福康回去后,第一时间去向延平帝覆命。 “东西都送到了?” “回陛下,送到了。”福康仔细地说着当时的情况,“老奴到明泽堂的时候殿下正在为皇后娘娘念经,老奴将陛下的旨意说了之后便将陛下赐下的东西给殿下。” “殿下收到很是感动,尤其是听说陛下您特意为他准备了素油的糕饼,眼眶都有些泛红了,殿下说等晚上的时候再当面亲自向您贺寿。” 延平帝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已经清醒了,还知道好赖。” “给他安排侍讲的事情也告诉他了么?” “说了,殿下说一定会用功读书,不辜负陛下的期待。” “嗯。”延平帝应了一声,“就让盖费去吧,不,还是派庄品茂吧,盖费年纪太大了过于迂腐,他定然不喜欢,本来方奇是朕替他精挑细选的先生,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吏部尚书,倒不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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