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杜菀姝,一身锦衣、容貌清丽,杏核般的眼里闪烁不定。哪怕他自觉没说重话,她还是怕得揪紧衣角、神情惶惶,一副吓破胆的模样。 京城里娇养的娘子,大抵是没见过他脸上这般狰狞伤疤的。是他该避讳着她,免得吓到人家姑娘,夜里魇出噩梦便不好了。 这叫云万里不禁想起高承贵出兵时随身带着的那只笼养鸟。 鸟儿生得精巧鲜亮,莺啼婉转动人。只是前面官兵踩在泥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后面为这小鸟配了三名专人,要装在轿子里伺候着。 可路途颠簸辗转,到底不比丞相府,再专人伺候,小鸟还是死在了半路上。 她理解他? 理解他出兵平叛,见过的都是什么场景吗。 水涝一来,淹了多少良田,吞了多少房产。 一村一镇,顺着泗水沿路往北,又多少农民流离失所。没了家田便要去逃难,路上忍饥挨饿,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前,结果各个州府大门紧锁不管死活,流民没有吃食,就去吃树皮,吃那观音土,吃自己的骨肉儿女。 这都是云万里亲眼见到的。 将军和丞相可没送流民吃喝,送他们吃喝的是黄天教。 杜菀姝理所当然地把叛乱的流民视作恶人,但云万里做不到。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曾向走投无路的黎民百姓举刀。 云万里并不生气,他倒是不讨厌杜菀姝其人,仅是这一句“理解他”何其烂漫天真,扎得他胸闷。 罢了,他和一只笼养鸟计较什么劲。 京城的小鸟理应如此烂漫——不然他们在外打仗图的是什么。 就是她越漂亮、越想当然,云万里就越发觉得右脸的伤痕隐隐发疼。杜菀姝又始终垂着眼,叫他疼的无法再忍。 杜大人亲口承认,他这女儿本应嫁给惠王,去当那养尊处优的惠王妃的。 说起来云万里还有些佩服她。逢此变故,杜菀姝不明面上展现出憎恨与埋怨,还能站在云万里面前违心说几句客套话,已可算作心性极其坚韧了。 然而即便带着媒人上门提亲,云万里也不觉得杜菀姝将会是他的妻子。无非是官家旨意在前,而杜守甫此人着实值得敬佩,他既不想找惹麻烦,也不想拂了御史大人的面子。 至于杜菀姝? 云万里险些就要说出口:你该当的王妃少不了的。 只是见杜菀姝这懵懂胆怯的模样,怕是说了也不明白。 前些日子杜文钧上门拜访,邀他到杜府来,云万里倒是没料到陆昭也在。 不论之前谈得再妥当,没定亲就没定亲,官家赐婚关他惠王什么事。 陆昭是冲着云万里来的。 一名还没及冠的小王爷,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架势要听听他蒙了什么冤屈。云万里觉得好笑至极:当他真是傻子,不明白陆昭藏着什么心思不成? 惠王的母亲姓程,程家势大,当朝谁人不知。 再退一步讲,陆昭看上的到底是杜菀姝,还是铁骨铮铮、一派清正的杜府? 娶不了她,堂堂惠王也不亏些什么。 云万里想起陆昭有意结交的客气和示好就心生厌烦,他克制不住,便表现在脸上。 只是官家圣旨犹如战车的车辕,连泥带水般把云万里卷进杜家的风波中,他甩也甩不开。 迎娶杜菀姝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若陆昭能……杜菀姝大可以等。 “你放心。” 他也不知该怎样同杜菀姝解释,光是看她这幅怯生生的模样,就叫云万里心里堵得慌。 知晓她并非心存恶意,可见她怕他畏他,云万里便不想停留在杜菀姝面前招人嫌。酝酿半天想不出说什么,索性不谈了。 云万里直接结束话题:“云某虽低贱,但过往也积攒了一些银钱,该有的聘礼自会奉上,不会在婚事上丢了你的脸面。” 说完他也不想再看杜菀姝,径自迈开步子离去。 初夏的天气微热,杜府的院子里绿意葱郁,然而杜菀姝目睹着云万里宽阔的脊背消失在视线之中,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讨厌她。 是啊,平白无故被牵连进来,要和陌生人捆绑在一起的可不止是杜菀姝一人。 在云万里眼里,她就是个异想天开又自作多情的傻姑娘。他认定了杜菀姝嫌弃他留下了伤疤,甚至不愿与她交谈。 云万里看向她的眼神是那么不在乎,好似在看一只小动物,一棵树、一朵漂亮的花,总归是个物件而非他即将娶过门的妻子。 他合该讨厌她的。杜菀姝很理解。 只是,这讨厌她的人,是官家赐给她的丈夫,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生儿育女的人。 本来因刘朝尔一番话而翻涌上来的希望,就像是那孩童用皂粉吹出来的泡泡,在晴空中闪了闪,“啪”的便破灭了。 杜菀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 她满腔委屈与哀痛几乎按捺不住,眼眶红了,却最终是绷紧了面孔,没叫泪水掉下来。 这叫她该怎么办? 她这一辈子,真就要如此,全、全完了么?
第6章 杜菀姝的婚事出了岔子,多数人听了惋惜,但也不乏看热闹的。 程喜儿就是其中之一。 母亲把事情往家里一说,当天程喜儿就高兴到睡不着觉,连三姐翻上天的冷眼都没碍着她好心情——反正她钦慕表哥陆昭的事情,恨不得人尽皆知,程喜儿也懒得给杜菀姝留脸面。 话又说回来,杜菀姝也全然不曾给程喜儿留过余地。 程家儿女众多,光是嫡女就五个,喜儿排行老四,上头一个嫡兄,下头还两个妹妹,实属是两头不沾边。程喜儿是同亲生姐妹争抢到大的,抢乳母的奶水,抢偏爱的玩具,抢长辈的关爱和注视,还有未来的好前程。 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嫁人,都说嫁给意中人再好不过,可程喜儿的意中人是陆昭。 偌大的京城,谁人不知惠王陆昭与杜菀姝是郎才女貌、竹马一双? 她瞧见杜菀姝那知书达理挑不出错的模样,就恨得牙根痒痒。 就是把天捅了,程喜儿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杜菀姝不能嫁给陆昭了,这还是官家的旨意! 据说杜菀姝的婚期定在下月月末。 程喜儿可不关心杜菀姝嫁给谁,她只知道,官家赐婚便是板上钉钉,谁也别想改。不论如何,她杜菀姝也不可能嫁给表哥。 近些日子,程喜儿都觉得往日里冷淡疏离的表哥,对她的态度都好上了三分。 当然了,她在表哥面前可不会表现出得意忘形。 “父亲也很担心杜家。” 今儿个天凉,听闻表哥要到书坊去,程喜儿便也跟来了:“说是官家许了高丞相的法子,到底是觉得丞相与自己亲近,这朝堂之上偏听……不是什么好事。” 陆昭闻言顿足。 他稍稍侧头,露给程喜儿小半张脸,桃花眼微微垂着:“可是舅舅同你说的?” 往日的陆昭在程喜儿心中,那就是玉琢般的人物,而今日他垂眼的模样却凸显出几分憔悴之色。见陆昭眼底淡淡乌青,程喜儿就不免酸涩。 在他心中,杜菀姝就这么重要么? “是。”程喜儿立刻点头。 其实父亲哪里会同她说朝堂的事情,这些都是程喜儿买通了父亲身边人,就为了听来后好与陆昭交谈。 程喜儿清楚得很:若没有这些话题,陆昭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舅舅还同你说了什么?”陆昭问。 “说要尽力帮衬杜大人,”程喜儿如实回答,“还差人往宫里送信……说表哥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杜家出了意外,表哥的婚事可不能耽误了。” 陆昭清亮的眼眸闪了闪。 他总算转过身来,正眼看向程喜儿了。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扬起笑颜:“谢谢你同我分享这些家里事,表妹,你真好。” 一声你真好哄得程喜儿心花怒放。 她从小到大,做了多少事、冒了多少风险,一心一意只为了讨好陆昭,程喜儿从未得到过陆昭这般对待。 如今,他与杜菀姝的婚事告吹,陆昭的态度大为好转。 程喜儿开心得不得了,还想再说什么,忽听书坊一旁传来细碎声响。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只见面前的陆昭身形停了停,而后漂亮的眼眸豁然亮了起来。 “菀姝妹妹!”陆昭看也不看程喜儿,径自迈开步子。 站在书架后的,正是杜菀姝本人。 她都听到了。 听到了程喜儿说朝堂之事,也听到了陆昭的婚事不能因自己耽误,更是听到了他含着笑意,温声说出的那句“你真好”。 不该难过的。 杜菀姝知道陆昭不喜欢程喜儿。 她总是贴着陆昭,而陆昭哥哥始终态度淡淡,他与程喜儿是表亲,不好彻底疏远,可也明确了二人之间的那条线。故而杜菀姝从未将程喜儿的敌意与试探放在眼里。 “呀,这不是三娘子吗?” 程喜儿生着一张巴掌大的脸,容貌秀丽,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显眼到过分,便展示出刻意的精明。她摆出意外的模样,喜气洋洋紧跟着上前:“这么巧,你也来书坊。我几次往你家递帖子,你都说身体不适,今天可是好些了?” 但现在,偏生是程喜儿与陆昭哥哥并肩而立。 “嗯,好些了。” 杜菀姝不卑不亢回应:“承蒙程家娘子关切。” 云万里恪守诺言,他带了媒人上门,然后送了足量的聘礼过来。婚事走了大半,只余下个月迎亲了。 这期间杜菀姝一直在家中练字静心。 字写得多,纸张笔墨用完了,观星便提议她到书坊散散心。杜菀姝知晓家里人担忧,所以答应了出去走走。 没想到前脚观星去打包笔墨,后脚她往搁置着书卷的方向转了转,刚好听到了陆昭与程喜儿交谈。 确实不该难过的。 她马上要嫁给别人,难道要陆昭哥哥孤老终身么? 再过一个月,两个人就要是陌路人了。杜菀姝会是云万里的妻子,而陆昭对她而言,则仅仅是兄长的一位好友。 他身边跟着的是程喜儿,或者其他姑娘,都不会再与杜菀姝产生瓜葛。 “菀姝妹妹可是来买笔墨的?”陆昭的言语之中饱含关心。 “嗯,”杜菀姝轻轻颔首,“一会观星拿来笔墨,我就走了。” 只是杜菀姝从来没觉得程喜儿拿捏的笑容是那么刺眼。 她不想再看。杜菀姝欲图转身,可身后的陆昭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紧跟着又跨了一步:“我送菀姝妹妹回去。” 杜菀姝还没来得及出言婉拒,就听到身边的程喜儿略作讶异开口:“表哥,三娘子下个月就要成亲了,这叫旁人看去……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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