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他还不能展现出来,以免露怯。只是绷着一张英武面容,牢牢盯着云万里的脸。 “既是败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勃尔斤说:“但你不杀我,什么意思?”
第47章 云万里还在肃州时, 察哈尔部当权的还是老汗王,手底下的长子次子都是骁勇猛将。他不仅掌握线报,甚至与之交过手。 但勃尔斤不一样了。云万里走的时候, 他才十五岁。 眼前的小王子, 说的竟然是汉话——口音很重, 但勉强能称作流利, 受过一定的汉人教育。 一打照面, 云万里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他侧了侧头, 纪子彦立刻会意, 吩咐狱卒开门。 人高马大的武人, 亲自拎着一坛子酒走进牢房, 也不顾湿冷与脏,直接席地盘坐, 举起手中酒坛。 勃尔斤挑了挑眉,将酒碗递了过去。 两个人、两碗酒, 凛冽液体举杯入喉,勃尔斤擦了擦嘴, 看向眼前的男人。 西戎王子的视线在云万里右脸的伤疤停了一停,不由得感叹:“飞云名不虚传,我心服口服。可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站在后面的纪子彦失笑出声:“不杀你,若放你走呢?” 勃尔斤懒洋洋抬眼:“你又是什么东西?” 云万里面无表情:“这是我帐中主簿,放尊敬点。” 本看纪子彦弱不禁风, 勃尔斤没放在眼里。但一说是主簿,他想起来大雍的军营中不设军师, 有的只是管理文书账目、办理琐碎事务的文官。说起来, 也和军师差不多。 草原来的青年看似粗犷,但好似对读书人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被云万里冷言一句, 他不仅不恼怒,反而讪讪地摸了一下鼻子。 “酒也喝了。” 勃尔斤转移话题:“飞云有话直说。” 云万里开口:“派你来肃州的,是你长兄,你该明白他的意思。” 勃尔斤只是倒酒,没有搭腔。 “汗王死后,察哈尔部陷入内斗,”云万里继续道,“怕肃州趁乱发兵,索性先发制人,是么?” “谁知道王金旭是个窝囊废,”勃尔斤冷笑一声,“换做是你,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换做以往——至少是宋将军,或者云万里在的时候,定然会出手。 就算不发兵,也会暗中支持草原各部趁火打劫,总之是关外情况越混乱,关内就越安全。 察哈尔部的领地离边关最近,因而他们也最了解肃州的习惯。 派勃尔斤过来攻打,也是在内斗仓皇之际抢占先机。 ——他们都去打汉人了,要是草原各部过来捣乱,察哈尔部就占据了道德高地。 “但你兄长可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云万里冷淡地道出事实,“你心里清楚得很。” “……” “提出与我单挑,是因为回去了未必能活。” “少说废话!” 勃尔斤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是没按捺住,扬高了声音:“和我在这里兜什么圈子,要么放人,要么杀了我。” 所以说,西戎的小王子到底年轻。 云万里也正是看中了这点。 勃尔斤没多少退路。 回去,大哥二哥争的你死我活,定然容不下同样拥有继承权的他。不回去……勃尔斤还没那个能耐,在云万里突袭成功后,想出脱困的法子。 能看清局势,也有点本事,但阅历少、年纪小,还能掌控。 云万里不急不缓地替自己倒了一碗酒,送到嘴边。 他抬眼:“若我不止是送你回去,还送你兵粮呢?” 勃尔斤微凛。 “老汗王是个人物,”云万里说,“没想到子嗣却各个都是贪婪的豺狼,可惜。你与汗王生得最像,也是他几名儿子里唯一一个学了汉话的,和他们不一样。” 正因为懂得汉话,才有沟通的可能。 “既然察哈尔部已是兄弟之间你死我活的局面,总要厮杀出一个王。” 云万里肃穆道:“为什么不能是你?” 勃尔斤闻言,却只是冷哼一声 “挑拨离间,”他说,“狡猾的汉人最擅长。就不怕我拿了你的兵粮,反过来继续打你?” 云万里笑出声来。 他只是抿了口酒,满不在乎道:“你若真这么做,水平也不过如此。我可以赢你一次,就能够赢你第二次、第三次;若你能权衡利弊,证明是个值得尊敬的聪明人,合该知道这是天大的机会。” “真就不怕放虎归山?”勃尔斤饶有兴致地问。 “若是虎,也该把你地盘里的豺狼狗豹咬死再说。”云万里回应。 “我也不是傻瓜,”云万里又道,“你一直想要个汉人军师,我可以给你。纪子彦的脑袋比你之前抓的那个灵光太多,可以跟你回草原。” “说是给我兵粮,”勃尔斤讥笑道,“实则是给他兵粮。” “这是我的条件。”云万里说。 他端坐在地上,鹰隼般的眼眸里写满肃穆。哪怕是勃尔斤故作不在乎,也难免在云万里的注视中收敛姿态。 迫于局势,勃尔斤不得已开口:“……容我考虑。” 说着,他冷冷横了云万里一眼。 “你挖了朵儿部的祖坟,这事十二部忘不了。”勃尔斤出言威胁。 云万里无动于衷:“你们与他们有世仇,我也没忘。” 挖坟一事,实属是当时缺粮少钱,云万里被逼上了绝路。 但他也没多少愧疚——西戎的钱粮,有多少是从肃州抢的,又有多少是朝廷岁供的?本就是属于大雍的东西,他只是又拿了回来而已。 至于说什么死后的人九泉不瞑目,会过来找他…… 草原信仰中人死后可不会下地府,就算真的有地府,那叫他们来找就是。 反正至今云万里夜夜睡得安生,也没见哪个汗王梦中找过来。 “事关重大,是该好生思量。” 话到这儿,云万里也不再久留。 他把酒坛放在原地,自行起身:“酒留给你。” 说完便带着纪子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武威大牢。 离开那阴暗逼仄的室内,外头日阳高照。到了中午的时候,天总算是热了起来,多少有了春季的意思。 纪子彦打起折扇遮阳,担忧道:“大人,你觉得真能行?” “不急。”云万里回道,“他若是有脑子,肯定能行;若是没有,那给他兵粮也是浪费。” 横竖都是绝路,云万里只是给他一个机会而已。 要么如此死在肃州,要么回头杀出一条生路。不死,他就有可能称王。 云万里相信勃尔斤能想明白的。 问题是—— 他侧目看向身畔的纪子彦。 从京城跟来肃州的书生文弱风雅,一袭白衫,在这质朴的武威城分外显眼。云万里向来不擅长与文人打交道,纵然纪子彦有心投靠,二人也只能说是配合得当的上下级。 直到纪子彦主动提出,可随勃尔斤出关。 “草原不比诗文记载,”云万里说,“你得想好。” 拿折扇挡光的文人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看也不看云万里,视线触及到武威城墙:“出关之后,到察哈尔部不过百余里,还不及肃州至京城的十分之一。 “从百余里外的地方,要么籍籍无名,要么名垂青史。” 纪子彦含笑扭头:“我赌的可比你轻松多了,大人。” 云万里无言,只是盯着书生看了许久,而后蓦然勾起笑容。 ………… …… 同一时间,武威军营。 杜菀姝在军帐内不好洗沐——往来的将士也鲜少会见到妇人出没,她不想添麻烦,干脆就回到城中,找了个客店住下。 换洗衣物、擦干身躯,待到杜菀姝将一身黏()腻清理干净没多久,军中又是来了人。 “夫人。” 敲门的是个从京城来的探子,杜菀姝对他很是眼熟:“怎么了?” 探子低头:“兰州来了名书生要见你,自称李同顺。” 李同顺? 她微微有些吃惊:这烧退了才两天,身子还没养好呢,怎就从兰州赶来武威。 算算时间,他与自己不过前后脚,多大的事情要特地追过来说。 “请他进来吧。”杜菀姝点头。 “是。” 没过多久,李同顺匆忙进门。 刚刚退热的书生,脸上还带着十足的病意,他瞧见杜菀姝,甚至顾不得坐下,直接开口:“我听姚知州详细说了京中的情况,那重启寿州舞弊,怎、怎么可能连累到杜大人?!” “我为你倒杯水,你慢慢说,”杜菀姝知晓他是寿州舞弊案的关键,却不着急,“父亲临走前,已招惹官家厌弃,离开京中反倒是好事,否则我真怕有朝一日彻底触怒官家,从而父亲性命难保。此事已盖棺定论,郎君合该好生养病才是。” “不能就此盖棺定论啊!” 他推开杜菀姝递来的水,抬高了声音:“明明,明明受贿的是高承贵那狗东西,却害了寿州林家——我真该死!” 李同顺悔得恨不得要当场吐血。 自己一腔热血,本以为能换来公平,却没想到不仅害死了友人、自己流放,甚至是害了一整个家族。 连忠心耿耿的杜大人都因此受到牵连。 “我有证据。” 这么一口气下不去,李同顺几乎是追在杜菀姝后头来到了武威。他整个人都在抖,颤颤巍巍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这是高承贵写给当时寿州知州的信!” 杜菀姝接过那封信,信笺已破旧,不知道被他藏匿了多久。 信纸上,高承贵的字迹、印章,清晰可见,受贿记录,他自己与知州的通信,一清二楚。 只是…… “这不能作为证据,”杜菀姝平静道,“当时的知州已死,只是一封信,很难继续调查。” 何况,连杜菀姝都明白,案子扯出这么多人,官家是绝对不会再次重启。 动不了高承贵的。 看着李同顺的表情一点一点灰败下去,杜菀姝长舒口气。 “但也未必需要继续调查,它可以有更大的用处。”温言细语的娘子柔声开口。 “什、什么?”李同顺愣了愣。 杜菀姝抬头,看向他身后的探子。 此人眼熟,是因为京城时,每回跟在云万里后头的都是他。杜菀姝不过问探查司的事项,却也知晓他定然是云万里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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