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吼划过学堂的半空。 后面的北狄兵,干脆利落举起刀。 陆鱼蓦然瞪大眼。 蹁跹飞扬又落下的蓝裙裙摆,就像是昔日被她抓住的蝴蝶,挣扎、反抗,而后没了声息。 蔓延的血迹深深落入了陆鱼的眼底。 她愣在原地,脑内一片空白,待到回神时,已经被吕仁义踉踉跄跄从密道拉出皇宫。 “殿下,我先带您换身衣裳,以免被北狄军追查。”吕仁义开口。 “不……不去……”陆鱼讷讷出言。 “什么?” 她昂起头,看向吕仁义,一双凤眼里饱含泪水。 “不去楚州,”陆鱼有生以来第一次,带着哽咽说出了无比完整的话语,“我也不信陆昭。去肃州,去找杜菀姝。” ………… …… 旬日之后,楚州。 惠王王府内,陆昭拿着那封信,沉默许久。 久到杜文英再也按捺不住:“王爷,这已不是要不要出兵这么简单了。” “不。” 陆昭缓缓睁开眼。 他还还想开口,却先于一步爆发出猛烈地咳嗽。杜文英见他这般苍白乌青的面容,不自觉地担忧道:“……别的先放一放,我请郎中来。你,你怎就病成了这幅模样?” “无妨。”陆昭却只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先说正事。” 手中的战报被认真叠好,塞进了信件。陆昭平静道:“出兵,去开封。” “去开封?” “陆晖如何,暂且不论,”他冷着脸道,“绝对不能让外敌在我大雍的领土上作威作福。”
第50章 十月, 开封城破,大雍皇帝陆晖出逃至杭州。 逃亡路上,陆晖因忌惮刘家, 欲以连败罪名处置刘武威。刘武威迫于自保, 带十万兵马割据山东。 自此中原大乱。 而惠王陆昭的信送到肃州时, 已是十一月。 西北地区, 皑皑白雪盖住高原。 探子抖落身上的冰碴, 将京城线报与信笺一同交给了云万里与杜菀姝。 南方不比西北, 气候不算严寒, 因而陆昭并没有等待春季, 直接筹集军马, 要与刘武威一同东西夹击开封,誓要将北狄赶出中原。 “刘将军不会真的反。” 杜菀姝笃定道:“只是刘家被逼上绝路, 不得已而为之。这是好事。” 若刘武威得知陆昭的想法后,恐怕也会大力支持——如今看来, 惠王可要比那抛妻弃子皇帝更配得上那把龙椅。 云万里却没说话。 他只是迅速看了一眼线报,然后沉默地将其递给杜菀姝。 见他脸色不好, 杜菀姝的心揪了起来。 陆晖离开时带着后宫嫔妃,独独没有许皇后。直至今日,线报上才清晰写明了她的去向:皇后死于北狄之手,平康公主下落不明。 读到最后半句话时,杜菀姝搁置在桌边的手不由得开始颤抖。 “是下落不明, ”云万里强调道,“北狄军没有找到她, 否则定然会拿平康去要挟陆晖。” 说完, 他看向眼前的探子。 从京城跟过来的“乌眼”,在殿前司时就负责探查情报。他是老行家了, 对宫中事项、人员,也是熟门熟路。 “点几名认脸的兄弟,”云万里说,“去搜查平康公主的下落。” “是。” 乌眼应下,转身离开。 待到室内只剩下杜菀姝与云万里二人,后者看向她咬住下唇、不发一言的姿态,宽慰的话在心底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云万里知晓重要之人生死不明是什么滋味,而每一位离去的战友,都没有回来过。 他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杜菀姝身上。 最终,云万里也只是抬手,用自己宽大掌心握住她战栗的指尖,一寸一寸,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 …… 同一时间。 “殿下,这样暖和一点。” 吕仁义同样抬臂,握住了陆鱼的手。 十一岁的女童昂起头颅,她看了看苍天的脸,又将身上的破麻袋拉起来挡住面庞。 “喊我陆鱼。”她说。 “……是,是我忘了,”吕仁义苦笑几声,“喊习——咳咳咳咳!!” 后面的话,淹没在了一连串激烈的咳声中。 他的手确实很热,烫到不似常人。天已经很冷了,吕仁义高热不退,已有三天。 可是他们在出逃路上,根本找不到郎中。 二人已在荒郊野岭步行五天了。 过往时候,陆鱼总是觉得宫内的天空是那么逼仄,周遭来来回回这么几个人,宫殿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屋顶,她好像被囚禁在了那片天下头,想出去,却始终不被允许。 皇家别苑很好,那是陆鱼最快乐的两个月。 天不会被高耸的城墙遮住,消失在红壁苑墙的尽头。马场没有顶,她可以在那里自由自在的奔跑。 当时的陆鱼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发现连别苑的天空也是有限的。 陆鱼终于步入那没有边界的天空,可与她过往的想象全然不同。 吕仁义把她的头发扎成了男孩的发髻,披上破旧的衣服,越往西北走气候就越冷,这点布料完全不够防风。而他们甚至不敢与难民一同行走,怕被发现,怕出意外,也怕流寇袭击。 这么冷的天,生病是理所当然。 但陆鱼惊觉自己的性命是如此顽强,三日之前吕仁义因寒冷而高热,她却除了手脚生了冻疮外安然无恙。 甚至吕仁义生病了,也没有停下来休息,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到下个村落。 平康公主何时亲自走过这般长的路? 走到陆鱼脚底起泡流血,疼到每一步都犹如刀割,可很快她的脚底就起了茧子,变得麻木。 终于走过荒地、看到了人烟,可村子里的人一出门瞧见他们,就立刻变了脸色,神色仓皇地逃窜回家,紧紧关上了房门。 吕仁义敲响了街边的院门。 “大婶,行行好。” 他咳嗽几声,哑着嗓子开口:“我们是从京城跑出来的,一路上还没歇过,不求收留,在牛棚睡个觉、喝口水就走。” 紧闭的大门内一片寂静。 吕仁义看向绷紧面容的陆鱼,又是强撑着再次敲门:“还有些盘缠,我们可以付钱。” 片刻过后,大门后终于有了声响。 “走吧。” 一名老妇人的声音传来:“谁知道还有多少难民在后头,收留一个、两个,到时候都进我家该怎么办?” 吕仁义:“行行好,大神,我咳咳咳咳——” 妇人:“你还染病了?!快走,离我家门远一点,别把疫病带进来!” 陆鱼默不作声地拧起眉心。 若是疫病,她早就被传染了,现在又怎会好好的? 吕仁义吃了闭门羹,也不再坚持,只是牵着陆鱼挨家挨户敲门过去。 大多数连应都不应,少部分也是赶他离开,许是他锲而不舍敲门,闹出了太大的动静,有几户人家终于忍不住了。 几名操持棍棒的农户打开了门,直接将吕仁义推搡到地上。 “都说了让你滚,你听不见不成?!” 一名五大三粗的壮年男性,指着吕仁义叫骂道:“你逃难,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吕仁义摔在泥土地里,也没反抗,只是第一时间将行李护在了胸口。 农户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行李上。 他这般保护,里面肯定有好东西,而且—— “哥,”身后另外一名农户低声道,“他一看就不是做过活的。” 可不是? 虽然灰头土脸,但见吕仁义身形瘦削,这手脚虽生着冻疮但一看就没下过地。更遑论刚刚他敲门时说话分外文雅,一口标准的京城官话,在这穷乡僻壤听都没听过。 是个有钱人。 农户当机立断,连句话都不说,冲上去就要抢吕仁义的行李。 吕仁义愣了愣,被农户扯住包裹,赶忙抓紧带子死不撒手。 人高马大的农户上去就是一耳光:“别怪我不客气!” 陆鱼见状立刻冲了过来。 谁也没把旁边发愣的“小子”当回事,一直到陆鱼上去精准地扑到农户面前,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臂! 农户疼得哀嚎一声,想甩开她竟没能成功,直接叫陆鱼从前臂硬生生撕下来一块肉。 “小畜生,你是狗吗?!”农户也急了,他将陆鱼踹开,指着吕仁义粗声粗气道,“他咬伤了我,你得赔钱!” 吕仁义挣扎着起身要拉陆鱼逃跑,但随即就被身后三五个农户撂倒。 陆鱼被拽着头发扯到一边,眼见着吕仁义因不放包裹而被群殴,她抬起声音:“包裹你们拿走就是,放我们走。” 听到这话,吕仁义才松开了手。 农户一把抢过包裹,还啐了吕仁义一口:“早干嘛去了,白挨这顿打。” 几个人拿着东西就转身进门,再也不看村口的二人一眼。 陆鱼赶忙冲了过去。 她被拽到头皮火辣辣疼,但陆鱼已顾不得这么多。 吕仁义被用钝器打了几下,趴在地上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狗。她晃了晃他,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动了动。 天马上就黑了,得找个过夜的地方。 这一路走过来,陆鱼也对村落农田有了些了解。 现在是冬日,没地可种,但田野间的搭棚应该都还在。夜里也许有狼,但至少有挡风的地方。 陆鱼架着吕仁义的肩膀手臂,半拖半拽,将他带离村子。 找到搭棚的时候已是深夜。 躺进草垛里,吕仁义缓了好一会,意识才幽幽醒转。 他又是猛烈地咳嗽起来,肺部如风箱般发出呼哧呼哧声响。陆鱼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滴答答落在自己小臂,她昂起头,才发现吕仁义的口鼻都渗出了血。 陆鱼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喜欢抓虫,喜欢抓鸟,养在笼子里的蛐蛐和蝴蝶,总是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去。 在宫中的时候,陆鱼从来不在乎。 死了就抓一只,反正会有新的。 而母亲的蓝裙子被鲜血泅透的画面,一日一日、每时每刻在陆鱼的眼前闪现。 有些死去的东西无法替代。 “你会死吗,”她抓住吕仁义的衣角问,“和母亲一样?” 吕仁义失笑出声。 他一笑,血就流得更多了:“殿下靠近一些,还能暖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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