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论宫内还是朝堂,都得是这个样儿。 专擅朝政? 还真是顶压死人不偿命的帽子。 谁爱说便由谁说去吧,各人的心思各人清楚,是不是出於本意也只有自己知道,原也用不着分辩。 反正只要做完最後这件事就好,到了该了结的时候,就什麽也不必留恋。 秦恪目送那苍老倔直的背影略显蹒跚地隐没在玉阶下。须臾间,蓝呢料的官轿应声而起,颤巍巍地出了院门远去。 他负手又伫立了片刻,才转身回入殿中。 曹成福就在近处,像是已等候了许久。 秦恪似是没觑见他那副暗里咂唇弄眼的样儿,自顾自地朝廊里走:“时候差不多,陛下也该歇会子了,叫那丫头来,我有话说。” “呃……回督主,陛下那头刚已下课了,可那丫头……” 曹成福先是目光左右瞥睨,跟着又怯怯地往上望,像不便启齿,又像在斟酌怎麽答这话好,半晌才压着嗓儿开口:“那丫头刚跟姓吴的去了外头,就在殿後园子里。” 话音未落,便觉眼前那片红扑面展开,秦恪蓦然停下了步子。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可那双眼中陡然凛起的寒意仍是浸骨瘮人。 曹成福心头打了个突,抽搐着脸道:“督主息怒,这个……奴婢这就去叫人过来。” “慢着,戏都鸣锣开唱了,这会子才想到拆台还有何用?”秦恪淡偏着唇,轻抿出一丝冷笑,“你甭管了,仔细盯好外头这摊子事儿,我过去瞧瞧。” 可不是麽?若真闹个不好看,这事儿确实不便叫别人插手。 不过,果然也是这丫头在心尖上的分量重,随便换做哪一个,至於是这张活脱脱要杀人的脸麽? 曹成福低头躬身应了声“是”,暗地里翻着眼皮,等在抬头时,那挺拔的背影早已在十几步开外了。 通廊里没有人,梁橼间气息拂蹿的声响愈发显得清晰。 那股穿堂风似乎更大了,方才是逆迎相顶,现下却截然相反。仿佛是借着那股势头,他也风一般地穿过通廊,折过转角处,竟越走越疾,行过寝阁,连门口垂垂的帐幔也被这股势头裹带得飞扬起来。 殿後的门是敞开的,那股芬芳馥郁的桂花香气隔得老远便能闻到。 草木都有个迎春争俏的性儿,何况是人呢,一旦动了心,保不齐就关不住了。 就算姓吴的是个愣头青,可那丫头不是没心肺的,应该知道这事儿瞬息间便会传进他的耳中,居然还敢跟着去,那就是没存着半点惧意了。 要是这样的话,还瞧她做什麽? 心里明明是这麽想,步子却怎麽也停不下来。 秦恪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突然有种沉不住气的感觉,甚至有点心乱如麻,连那不停往前迈的腿脚都有些僵直发硬。 终於走出那扇门,桂花已不再一香独盛,各种馨蕴混杂在一起,往时不觉,这时却莫名冲人得厉害。 他抬手掩鼻,稍缓了步子,从怀中摸出小瓷瓶,起开盖子,那股清凉的薄荷气刚渗入呼吸,却冲得鼻腔内一阵撩痒,险些打了喷嚏出来。 他顿了手,垂眼瞧瞧,眉间蹙起,掖手又塞了回去。 循着小径往前走,凉亭就在前面湖石的背後不远,那头静静的,没听到一星半点的人声。 怎麽着? 莫不是久别重逢私语时,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秦恪嗤鼻闷哼,脚下却放得更轻,一步步到了山石旁,稍稍探过身子,从参差半露的缺口处望过去。 凉亭内果然是两个人。 一个穿青色鹭鸶补服,负手站在檐下遥望,儒雅间已俨然有了几分朝堂之风,另一个着箭袖贴里,把身形衬托得愈发纤瘦,没了往日的干练,微低着头,不知是局促还是羞涩。 这两个没挨在一处,却也隔得不远,此前也不知都做了什麽。 他坠着唇角,在那里冷眼旁观,手有意无意地攀在半空里,揪着近旁垂下的枝条捋弄。 亭中那两人干站了好半天,才见那青色补服徐徐轻转。 “这亭里风挺大的,换个地方说话吧?” 那头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只稍顿了顿,便没掺半点假音地“嗯”了声。 这细声带缓的说话,还真是可人心,凭谁听着都喜欢,瞧这模样,还真是合得来。 秦恪唇角抽挑了下,很快就见那几乎同样烟青的身影走出来,一步步离得近了。 皂靴踏上石阶,才刚下了两级,蓦然却踩了个空,但听啊声惊呼,整个人便失足向前扑倒,蓦地里大袖横臂一挡,有惊无险地将她扶住。 这一护一搭,两个人终於挨在一起,便与相拥全无二致。 秦恪只觉那口气顶上来,双眸陡然一瞠,半悬的手顺势甩落,拂袖大步而去。 恰在这时,风更疾了,扑面而来,人也跟着气窒。 萧曼直起身子,退开两步,微微倾身拱手:“多谢吴大人。” 话音未尽,便觉眼前虚影重重,眸光轻转,见是几片随风飘散的叶瓣,也不知为什麽,却自然而然地抬手拦下了其中一片。 那花瓣是素白的,淡莹雪练,上面却有道怪怪的印痕,深深陷进那本就纤薄的肉中,汁液都渗了出来。 她猝然心惊,举头望向对面的湖石後,那里风动枝摇,却没有人。 “怎麽了,有人来了麽?” 耳畔又响起缓淡和煦的声音,萧曼回神醒觉,摇了下头:“没有人,我……只是看落花而已,失礼之处还请大人勿怪。” 吴鸿轩微微一笑,显然看出她在撒谎,但没说破,似乎也没了再换个地方的意思,便站在那里凝着她问:“这些日子来……你好麽?”
第254章 春波澹澹 没有伤情不及,也没有介怀诘责。 打从一开始便是冲淡闲静,和风徐暖。 古人曰,君子如玉,温润而泽,怕也不过就是这样吧。 只是问出的话却出乎意料的直接。 就像相识已久,之前告别时互嘱了珍重,历尽蹉跎沧桑,如今重逢,也该这麽切问安好。 萧曼知道他的意思,大概连期待的回答都已预想好了。 但自己的事从来就不是别人能看透的,更不用说评判好与坏。 她不愿那麽答,甚至不想提起那些触及心事的秘密。 “多承吴大人挂怀,我还好,每日里伴着陛下,也没别的什麽差事,如今都惯了。” 她也语声淡淡,又像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它,尤其话到了这里已再清楚不过,她居然假作不知,仍像场面上那样称呼,显然还是间心隔肚,不肯吐露真言。 不过这也难怪,有些话本就不便明言,况且又是对着一个几乎素昧平生的人,纵然了解一些底细,也不能贸贸然地轻信。 如今阉宦当道,豺虎满街,伴君便如同伴贼,能好得了麽? 想想方才那般痴傻似的笨话原也不该去问,平白勾起伤怀叫她尴尬。 念到此处,吴鸿轩不由心生歉然,微测过身叹了一声,颔首轻点:“天子近侍自然是好的,陛下虽然年幼,却仁孝有加,将来当为圣德明君,有些事现下不了然,待过几年便会明白了。” 这还是在隐喻暗指,萧曼知道他没听出自己的意思。 其实懂与不懂倒也没什麽要紧,只须自家晓得便好,无谓多做解说。 她微微一笑,索性权做默认,也不回言了。 刚才稍稍止歇的风忽又乍起,搅散了鼻间馥郁的花香,裹得满园枝条摇乱,却卷不落一片叶瓣。 “以後……有什麽打算?”吴鸿轩忽然又问。 萧曼一怔,不自禁地望过去,他举目半仰,并没瞧过来,也看不出在望些什麽,可那双眼中却分明隐含着真情难抑的期待。 他在盼什麽? 旧时的约,现下的缘,想着哪一日真能超脱苦海,终成眷属? 似乎不必这样问出来,她清楚得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世上能有个人这样诚心实意地牵念着,又是状元之才,朝廷命官,还有什麽不足的? 要说半点无感,那是自欺欺人,可於她而言,就像风吹止水,有一些微漾,却荡不起那种心悸如酥的波澜。 相较同那个人在一起,不用说话,只是相对,便忍不住胸口怦然的感觉,更是天差地远。 往日已不可追寻,今日也难续旧梦。 是该说清楚些了,省得两误,於人於己都好。 萧曼也转开目光,抿唇酝酿了下,故意淡缓着语声道:“能有什麽打算,现下宫里都知道我是秦祯,到哪里都是如此,陛下离不得我,我也离不得陛下,以後的事儿没人知道,但只要还在宫里一天,我就在陛下身边留一天,哪儿也不去。” 风还在吹,那话像浸在微凉中,透进人心里。 这算是什麽呢? 如此淡然不明,究竟是自甘堕落,还是怕牵连了他?即便如此,总也不该如此绝决才对。 吴鸿轩终於眸色一黯,回头望她,那双眼清澈明亮,俏丽的脸上也是光风霁月的洁净,浅浅弯起的唇角更是纤尘不染的美。 他有一刹的怔然,凝眸定定地望着她,那身宫奴的装扮竟是说不出的合体,看不出丝毫虚情假意的伪饰,恰是她坚忍不屈的注脚。 若是自己先就存着偏见,又何以去猜度她的真诚? 左右无非就是个“等”字,之前三年都这麽过来了,还用怕後面十年、三十年麽? 他像是豁然开朗,眉宇尽舒,笑容一展,冲她点头道:“也好,陛下身边是该有你这样一个人,我也尽心些,盼能一直留在京城有个照应。” 原是叫他好生自顾,不必再做无谓的挂念,怎麽转眼的工夫,却好像心更切了,连这等明白诉说情意的话都说出了口。 萧曼眉间微颦,想着不能再叫他误会下去,刚要开口,吴鸿轩却已拱手告辞转了身。 她到了嘴边的话噎在喉咙里,一时不知该不该叫住他,可又该怎麽说的决然,难道真告诉他自己已舍不下这宫里的人和事了麽? 正踌躇间,吴鸿轩忽然停了步,回身道:“下月便是清明了,你怕是抽不出身来,萧大人府上便由我去祭一祭,你放心好了。” 言罢,又是和颜一笑,转身去了。 萧曼心头不自禁地砰跳起来,千言万语都堵塞在喉间,硬生生被自己咽了下去。 既然他没有伤人之意,又何苦去伤他,说不定仕途一起,过些时日就淡了,又或者她自己先湮没在这时光中,悄悄地就走了,他再也寻不到,也就不会再有这些烦恼。 原先觉得不过几句话便能说清楚,现下才知根本就不是那麽容易能理清割断的。 她默然呆立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忽觉手心里有些异样,抬起来摊开一看,之前那片白色的花瓣已被攥得卷曲成团,沥出的汁水染湿了半张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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