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透过那道缝隙漫出来,一霎间便淹没了手背。 他像不敢深进,没再多推半分,就从那道窄缝里望进去。 暗色杳冥,在眼前盈迷了一阵,里面的物事才渐渐显出轮廓。 她的确在榻上,但却没睡下,只是抱膝坐着,螓首深深埋在臂弯间,背心似还一下一下地微微耸动,貌似平缓的呼吸间促促地起伏着,恍如哽咽,又像低泣。 就这麽干坐着熬了一夜?平常居然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来着。 秦恪望着那凄苦无助的人,心头猛地锥刺般痛起来。 就在这时,那毫无颜色的淡影忽然一颤,抬头转向了这边……
第262章 春阁寂寂 昏默中,那一瞥盈盈如水。 像碧波间漾动的粼光,又像夜空里促亮的星辉,一霎便透穿了那片黑暗映入眼中。 秦恪仰身微撤,避开那道窄窄的缝隙。 明明正该在茫然怔神,怎麽才刚稍稍一窥,便被这丫头知觉了? 他没料到她会突然朝这边探望过来,这一躲也着实有点尴尬。 从来都是瞧着别人在跟前惶恐局促,自乱方寸,什麽时候轮到他也生出这种措手不及之感了? 秦恪还没被人看破过心境,方才那始料未及的一照眼似乎将所有都和盘托出,无从隐藏。 这时候再走是不成了,不管那丫头怎麽琢磨,光想想这份“此地无银”,搁不下放不开的嫌疑落在她心里,自己便挂不住这张脸。 可就这麽进去,便真能坦然相见麽? 假装若无其事的和她面对面,他似乎更干不出来。 房内传来细碎的窸窣声,像是榻上的人正自起身。 要自己过来? 秦恪微感吃惊,不知是她会错了意,以为方才是故意招她相见,还是在宫里待久了,事事都学会了圆通得体,所以才这麽着免得难堪。 如此一来倒也好,阴差阳错明里暗里倒是都顾全了。 脚步声不促不急地响起,没几下就到了近处。 他也将双手负到背後,正要侧过身去,就听到木框轻磕的声音,那扇门竟从里面闭合了。 怎麽,原来会错意的是他麽? 秦恪心头一颤,霎时间涌起难以言喻的失望。 倒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面撂脸不见。不过似乎也怨不得这丫头,草木尚且有几分韧性,何况是人呢? 当初是自己绝决地将她挡在了门外,现下还能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麽? 就这麽了结了? 也罢,省得相见尴尬,也落得干净,否则若是看到那张为己流泪憔悴的脸,怕也没什麽益处。 “有吩咐麽?”里面忽然低低地问,未作假音的语声却已哑得不成样子。 她还在,没有走。 秦恪望着棂花间的高丽纸上映出暗色更沉的剪影,竟然说不清究竟该算是浓还是淡,那颗坠沉的心蓦地停止下落,不上不下的悬吊在那里,绷紧的扯痛似比方才更加难受。 想说,开口却是这麽句话。 吩咐?还真是冠冕堂皇的口气,他和她之间便真是上下主从这麽简单麽? 秦恪只觉有团火从胸膛里窜上来,烧燎着喉咙,嗓间也不自禁地开始灼痛。 “旨意一趟接一趟的往司礼监传,不是你想见本督麽?” 他闷哼出这句话来,滚热的喘息烫得鼻腔也发疼了,可这句揶揄反呛的话一出口便有些後悔。 惯常不都是这样起头麽,难道还叫她一边难受着,一边上来就软语温存? 他低声叹着,负在背後的手有意无意地垂了下来,却没有再抬起,目光凝着那道模糊的倩影,明明就在门後,咫尺相隔,却好像永远也触及不到。 里面也是一声低低的惋叹:“是我这两日太着行迹,引得陛下使性子……请督主恕罪。” 她没出言解说,也没直承相认,却依着他的话将这“罪名”背在了身上,恭顺中又带着无奈。 这是干什麽? 打算像底下那些奴婢一样,顶着一副敬慕的假面孔,只做个听命行事的傀儡麽? 秦恪只觉那口闷气又顶了上来,额角也促促地抽跳,可回品着她刚才干哑的语声,又觉那话像是说得心甘情愿,不存丝毫芥蒂。 自幼在宫里长大,後来又兼领着东厂,形形色色的人不知见过多少,早练成了火眼金睛,有时也不用问话,单瞧个样儿,便能一眼洞穿对方的肺腑。 可这丫头却是个例外。 打从第一次见,那种渗进骨子里的硬气劲儿就有点捉摸不透,更无法言喻。後来到宫里,她眼中的倔强仍然时不时出现在面前,内中的冷漠却渐渐淡了,多了几分安适,慢慢有了笑容,也开始会说闲话,甚至还会胆大包天的数落他的不是。 宫里还有哪个奴婢敢如此麽? 她确是与众不同,到如今也一样,再心酸难过也不会叫她真的倒下,捱过这口气之後,依旧还会好好地站在那里,重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就像蒲草的种子,风卷不散,反而叫它自由自在,无论落到哪里,便又种下另一段宿命的缘。 她和他不同,既然在这里本就是错,那便不该再错上加错。 他也不是她,既然跟不上,就不该横加阻挠,将她也牵累了。 他笑,唇角撩起却僵在半途。 “没你的事,陛下那边本督自去理会,以後……也不必管了。” 原本已想得坦然,这话却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能听到牙关磨蹭的声音。 周遭略略亮了些,日头出来了。 秦恪没回头看,目光垂垂而定,新霞的淡金色从背後涌过来,漫上门扇,那纤柔的倩影蓦然淡了许多,依稀只能看出个轮廓。 “奴婢懂了。” 里面应承的声音比之前更低,顿了顿又续道:“之前……是奴婢处事不周,思虑浅薄,以至生了这些岔子,但请督主放心,从今以後,奴婢会谨守本分,无论对人对事都不会再有半点妄念,只要留在宫中一天,便会想着替督主办好每一样差事。” 一番表明心迹的话,若是从前听着自然是顺耳合意,如今每一个字都像针芒似的,戳刺着胸中那颗心。 或许这是最好的安排,不必搅缠其它的东西,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想明白了就成,先好好歇着,不急。” 秦恪硬生生地听完,有意无意回得却是头次见她时撂下的那句话。 里面轻“嗯”了一声,像叹息,更像幽咽。 门扇微颤了一下,脚步声曳缓地响起,高丽纸上的影子很快便淡无踪影,只剩下一色微黄。 外间更亮了,日光一簇簇穿过棂花从背後透过来,淡淡的黄也很快显得苍白无力。 他漠着眼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缓缓抬起手来,抚在门扇上,轻轻摩挲。
第263章 半面宫妆 脚步声远去,连廊间的回响也听不到了。 萧曼这才醒觉自己又和那日在雨中一样,一厢情愿地抱着无聊和痴傻在等。 那颗被烧化的心已燃透成灰。 残烬的火星依旧灼烫,却觉不出痛在哪里,整个人都是木的。 她费力地迈开腿,脚下像踏着蓬草棉絮,每一步都是虚浮不实的。 勉强挪回房中,人已经摇摇欲坠。 终於支持不住了,她双膝一软,扑倒在榻上,把头脸顺势深埋在衾被中,掩拭着夺眶而出的泪。 究竟怎麽了? 这些话先前早想通了,说出来也平常得紧,而且她也没什麽伤人的言语,简简单单,平平静静,把之前的一切做个了结,权当什麽事也没发生过。 两人都回到本初的样子,不是挺好的麽? 可她就是想哭。 十六七岁的年纪,胸怀初放,头一次懂情,头一次用情,结果却是思恋成空,痴心成孽。 他是什麽身份,什麽心性,还不清楚麽? 原本就不该抱有丝毫寄望,如今落得这样,或许就叫做咎由自取。 可於她而言,一旦倾心相许便是刻骨铭心,至死不渝,为什麽他却偏偏可以这般轻巧的若无其事? 倘使真的不曾对她有意,何以要凭白做那些撩人心扉的招惹,又为何为无关的人和事怏怏生愠?难道连那枝头捋惨的玉兰也是在刻意作伪麽? 面颊紧贴的棉料已湿透了,那股子凉染遍全身,暮春时节的清晨也像深冬的寒夜。 她胡乱将被子裹在身上,抱紧双臂蜷缩在里面,索性也不再想,就让泪水放恣地流,但委屈和难过并未得到丝毫宣泄,反而汇集在一起,愈发加剧,让身上的寒凉更加难忍。 哭了好一阵子,气力也仿佛耗尽了,脑中泛着迷糊,只是漠着双眼,低低地抽噎啜泣。 目光微迤间,不经意地又望见几上成摞的彩漆方匣。 那是昨日晚间徐氏带来的,明面上说是徐侑霖感念她的好处,这次入京特意从浙地带了些土产来相赠。 前後就只见了一次,也不过是随口寒暄,照规矩见礼招呼罢了,哪曾给过人家什麽好处? 现下官阶连升,又回京入阁,都是秦恪一手安排的,凭什麽反而对她这般感念? 官场上从来都是真真假假虚与委蛇,这等暗中巴结的事儿原也不足为奇,可因为徐氏的那番话,一切都显得另有深意,全都变了味道。 徐侑霖当年初放外任时,曾遇到一位心仪的女子,懂得医术,样貌和她也有几分相似。 这话貌似留着余地,却是在暗中点醒,实有所指,那女子的身份仿佛也被她说得昭然若揭。 怎麽会有这样的事? 萧曼只记得自己从小便生在京中,长在京中,家境尚好,又有父母疼爱,着实没什麽缺憾,尤其是母亲离世前,日子几乎是天堂般的无忧无虑。 至於当年的事,母亲从没有提过,她无从知晓,也不会去问,就连川南鲜家这一节都是入宫後才知道的。 莫非正因如此,母亲当年真的曾经在浙地行过医,也真的识得那徐侑霖,两人…… 如此一来,那自己的身世岂非也…… 她浑身打着寒噤,阖眸将双臂抱得更紧,一刹间脑中浮现的全是父母相濡以沫,阖家欢愉的场景,那些全是她亲眼所见的真实,不止现在,也是她这一年多来叹息流泪时唯一可供慰藉的回忆。 若连这也是假的,那过往的一切,连同自己都将变得虚无缥缈。 这一夜已想得太多,她着实不愿再去触及,可又无法自已,咬着唇让痛楚激刺自己不会心生麻木。 周身都缩紧了,孤寂无助,让这份冷越来越难捱。 有些事就像付出的情一样,只能深埋在心里,不能对人说,也没有人可以说。 然而他挺拔的身影却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在脑海中,尤其是那蟒袍上鲜赤的红,仿佛盈运着热力,竟让她蓦然觉出几分暖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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