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唇皱眉,满脸暗中较劲的样子,一边扽着线绳,一边牵拉着四处跑,想把那青鸢重新拉起来,却全然不得其法,旁边的内侍想上前帮手,却都被他推开了。 这孩子虽然幼小,但也极要面子,认准的事情轻易不会放弃,有时还真有股子倔劲儿。 萧曼瞧着不由叹笑,但想想自己方才只顾出神,竟忘了该照拂他才是,心下也微觉愧疚。 这时那青鸢已沉到了阙阁的半腰处,眼见就要坠落,赶忙上前帮他稳住,再依着风向重新牵放,没多久,那青鸢便徐徐上升,爬到了空中高处。 她放手不再相帮,又将手中的线拐缠绞了几圈,把红鸢收到青鸢旁略低的地方,两边相隔不远,便不再动。 也不知是这里不如高处气流稳当,还是风忽然大了些,两只纸鸢不再悬停得稳稳当当,而是忽左忽右,摇摆翩跹,遥相呼应,连抖颤的样儿都是出奇的一致,瞧着还真像一对相伴相飞 的鸟。 萧曼蓦然生出一股刺痛之感,可又觉不出痛在哪里,线绳仿佛并没牵在手里,而是紧紧缠在那颗刚刚平复的心上,促然绷紧的揪扯让指尖也轻颤起来。 她赶忙死死抓住线拐,半点也不放松,才能稍稍缓解那种揪扯的痛。 “秦祯,你看,你看,这两只风筝飞得好像啊,就像是一对儿,分也分不开!”澜煜这时忽然兴奋地开口叫着。 “一对儿”那三个字硬钻进耳中,萧曼额角不由抽跳了下,回神冲他挤出一丝温然的笑,却应不出声来。 澜煜却没看出她神色间有异,仍是兴致勃勃,忽然又若有所悟道:“哎,前些日子我读的那首什麽〈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秦祯,咱们俩这就叫比翼鸟吧?” 萧曼浑身又是一震,登时愣住了。 怔怔垂望,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只有发自内心的愉悦,圆活的双眼中也看不出一丝异样之情。 孩子哪里懂得那些事,不过是读了那首诗,瞧这两只纸鸢的样儿便顺口说了出来,纯粹只是个无心的误会而已,只是自己心有所感,所以才会听出歧义来。 她轻摇了下头,索性也笑着打趣道:“陛下这就差了,主子是主子,奴婢是奴婢,就算要比也只有比在陛下将来的皇後娘娘身上,方才那话若叫人听见,奴婢只怕是连宫里都呆不下了。” “就说句话而已,谁敢不叫你呆在宫里了?” 澜煜倒好像当了真似的,凛色轻哼:“我是皇帝,我的话便是圣旨,谁都不能说不是,以前秦恪是这麽说的,现在吴先生也是这麽说,谁敢不听话,我就下旨整治他们。” 他当真摆出一副帝王至尊,威服天下的模样,但只一霎便就绷不住了,转而又眉舒颜笑地望她,又带着些忸怩道:“其实我就在想……嗯,秦祯,你要是母妃那样的女子就好了,以後我便册封你做皇後,也省得整天对着那些还没你好看,又不喜欢的人。” 怎麽说着说着,还真绕到这上头来了? 萧曼没听过这种话,也没想过会被人这样当面表情,也亏了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若换做任何一个男子,刚才的话便十足成了调笑的浮浪之言。 不知怎麽的竟想起秦恪从前的种种言行来,若说浮浪无形,还有人比得上他麽?可为什麽自己却偏偏不生厌呢? 她耳根微烫,不愿再继续纠缠这事儿,目光瞥移间,猛然见远处小径上一个人缓步走近,面目依稀相熟,又看了一眼,猛然想起竟是焦芳贴身的长随。
第266章 依依谁语 京师向西三十里,官道也越来越难行。 等过了金山陵,再折转向北,沿路已没有坦途,崇山峻岭比比皆是,绵延相连,左右横亘,成了天造地设的森严壁垒。 然而,再往里深入才知道这其中风光迥异,别有洞天。 车子行了那麽久,当是已到了山谷深处。 风被重重阻隔在外头,渐渐已听不到那种尖锐刺耳的呼啸,依稀只还有些轻如喘息的声响。 这时候该不会再生出什麽岔子来了吧? 萧曼心里这麽想着,终於耐不住那份气闷,抬手去撩旁边老蓝布的帘子,但也没敢真的全打开,只撩了巴掌大的一角,探眸向外望。 天色依旧还是晴好,群峰环抱间树幽林静,曲水绕溪,鸟鸣虫啾,扑鼻都是花木的馨韵。 果然是这处险峻形胜之地中难得的风景妙处,若不是已作为帝陵吉壤的话,还当真会叫人衷情神往。 从这里望过去,已能看见朱红色的外落城墙,歇山顶的五洞正门巍然耸立,却好像徒然只具气势,丝毫瞧不出宫里那种人气。 但她不得不来。 自焦芳请旨守陵之後,便极少有消息,轻易也绝不让人去瞧,这次却突然叫人来传信,显然是有不得不说的话了。 上次随秦恪来是半年前,当时便查知他身子比在宫里时差了许多,神疲乏力,血气也十分虚弱,留了的药方也不知用的如何,细思起来还真不能让人放心。 但转念想想,以焦芳为人处世的性子,似乎又不会因这事如此刻意,尤其是那长随谈吐间微带闪烁的目光,不由更叫人生疑。 难不成是关於秦恪的? 一想到他,那颗心立时便揪紧了,脑中却反而迷乱,愈发琢磨不透这其中的用意。 萧曼叹了口气,撤手撒开帘子,默然坐了回去。 没过多久,身下便觉平稳了许多,似乎已到了陵寝外条石铺就的道路。她竟然反而坐得吃力,也就在这时,便听到前面勒马叫“吁”的声音。 车子停住,那长随揭开轿帘,木着一张脸搭手扶她下来,引着往前走,循外罗城墙一路向西,堪堪转过拐角处,就望见前面稀疏的桃林中那两间草庐。 那里便是焦芳守陵所住的地方,堂堂司礼监掌印,野居陋室,想想也叫人嘘叹。 她暗暗难过,跟那长随过去,刚到近处就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胸口又是一紧,朝那长随看了看,见他也不言声,朝里面比手做请,便点了下头,推门而入。 刚一进去,尘灰混着药汤的味道便扑鼻而来,外面明明天光正亮,屋内却暗漆漆的恍如黄昏。 萧曼看到躺椅上那伛偻干瘦的人正歪在一边张口大咳,不禁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捧了铜盂接在他身下,又虚拢着拳在他背上捶拍。 “干爹,可是……可是胸闷得厉害麽?心肺处如何?” 焦芳正浑身颤抖,咳得面色青白,说不出话来,只稍稍抬手摇了摇。 萧曼已摸出他心肺间震荡极大,显然是阴火虚燥,肾气也已大损,或许已有咳血的症状,不由更是难过,也不敢再多说,只继续替他抚揉催呕。 过了好半晌,焦芳才将卡在喉咙里的那口痰吐出来,额间起了一层虚汗,靠在躺椅上喘息,半阖着眼打量她,脸上却是慈蔼的笑意,忽又蹙了下眉:“怎麽回事……比上次见你瘦了这麽多?” 他半点不提自己现下的状况,反而一眼就瞧出她的面色不好,语声中满含关切。 萧曼只觉眼眶酸涩,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拿帕子帮他抹着口角的残涎:“我没什麽,最近宫里事情多了些,歇得……不大好,干爹你……” “我没什麽。”焦芳带着喘息苦笑,“等顺了这口气就好,嗬,这老病根子怕是要带进棺材里。” 他掩口又轻咳了两声,追问道:“为了什麽事儿歇不安生,八成是恪儿吧。” 那定定望过来的目光不像是猜度,倒像已然知道了什麽。 萧曼暗吃了一惊,面色微窘,耳根也有些热烫,急忙遮掩:“干爹误会了,师兄这些日子也是没白没黑的不得安闲,我怎麽会去跟他置气……” 刚说到半截,立时醒觉这话像是不打自招,自家便将底揭出来了,当即语塞,口中吞吐期艾起来。 焦芳眼中笑意更甚,只点头叹了一声:“这说得是,恪儿大事上拿得稳,你也从不糊涂,可他的脾气我知道,有时候会由着性子来,全不管人家心里头盛得下盛不下,到头来还是得你多担待些。” 明里不说破,却像点得更透。 萧曼弄不清他究竟是已经知道了,还是全凭看人的功夫便能瞧出大概,总之是不愿再揪扯这事,随口应了一声,便转身到旁边的釜灶前,揭了盖,拿筷子拨弄着里面的药渣检看:“干爹这症不能再拖了,回头我写两个方子,一个调理,一个进补,过些时日应该就有起色。” “都这把年纪了,治不治还不都是一样,若是早一刻去了,兴许也能见到自个儿想见的人。” 焦芳像在打趣,看她诧异地望过来,却仰头向後靠,望着屋顶:“在别人瞧来,我领着司礼监,批红加印,宫里几万奴婢叫着祖宗,这辈子也算是风光了,可从前受过的苦呢?没人知道,就算想说,那个真能听到心里去的人也不在了。” 他目光沉沉,像在自言自语:“那时候有多大?记不清了,第一次瞧见她,宅院里的好人家姑娘,竟然没嫌一个臭叫花子邋遢,还能笑着说话。後来我进了宫,拚死拚活总算站稳了脚跟,居然又在先帝身边见到了她,我还记得,她却忘了,可还是会那般和善的笑,我心想这也好,说不定真能在旁边瞧着她一辈子了,只可惜她没熬到先帝登位,也没见着自己的孩子出生……” 萧曼听得怔怔出神,不知他为什麽会突然说起自己的事,可又莫名被触动心弦,鼻间也忍不住一阵酸楚。 焦芳这时却像回过神来,微带歉然地一笑:“瞧我这老糊涂,没来由在你面前提这做什麽,你别多心,其实今天让你过来的确有件要紧事儿,别人靠不得,只有你才行。”
第267章 露华浥浥 “桂挑金枝独暗香,鸢驭和风淩阙廊。青回婉转垂牵线,红迎相就伴成双……嗬。” 淡气漠情地诵念之後,紧跟着就是一声讥诮难掩的轻哼。 脸色尚未变,可那股子阴沉劲儿却已十足叫人胆战心惊。 曹成福抽着脸暗地里嘬了下牙花子,陪着小心跟他撇嘴:“您瞧瞧,奴婢前儿说什麽来着,这姓吴的小子哪是个能安生的?督主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心慈手软? 就算把这四个字打碎了,化成漫天雹子落下来,砸死千万人,也且轮不到他头上。 秦恪轻翘的唇犹带冷笑,眉间的蹙起已渐趋明显,却没搭理这话,目光仍垂在面前那幅画卷题跋间的四言绝句上。 果然不愧是连中三元的大才,信手拈来也是含珠吐玉,蹙金结绣,还能将自己那份真情实意贯注其间,暗中相寄,若非是深谙内情的人,还真瞧不出私底下藏掖着这层意思。 他倒也不意外,只是有点没想到刚上天的“鸢”心气儿居然高得如此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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