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入内城,进承天门,拜谒太庙,然而却无缘从五凤楼入宫,仍由原路返回,转入澄清坊的诸王驿馆。 而後,便又是漫长的等待,直到这时候。 就这麽被人摆布似的匆匆而来,传说中帝王家的大婚如何隆重盛大,她竟然全无感觉,甚至行礼庙见时,连那个人的样子都没留意去看。 然而这已不再重要。 从今日起,她不再是平远侯家的独女,也不再是淳安县君,而是晋王正妃。 过往的一切与她再没有半点关系,以後的日子会怎麽样,完全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要随嫁去西北,还是继续留在京城。 风从窗口不住透进来,烛火继续摇着,像鸟禽不断扇舞的翅膀。 她垂着眼看得出神,不由想起刚从家中出来时,在幕次前的香案上瞧见的那对大雁。 以雁为贽,寓意夫妻从此相依相随,终其一生,矢志不渝。 这规矩宫里和民家没什麽两样,也是她这一路来唯一留心到的。 只不过那两头雁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比翼双飞,脚上紧缠着红线,是被强绑在这里的,礼乐齐鸣中,似乎还能听到它们哀哀的啾声。 想想既可笑又可悲,但可不就像现在的她麽? 从半点不想嫁,到说服自己想通,再到登上车驾,坐在这里,打定主意要一心一意了,结果到现下却连他的影子都等不见。 这样的人以後当真会在乎她麽? 又不知过了多久,红烛将要燃尽了,喜案上是两片浑浊的蜡泪,兀自在苦苦支撑着。 慕婉婷心中黯然,默默地垂下头去。 就在这时,殿门处几名宫人忽然齐声叫道:“恭迎晋王殿下。” 随着沉闷的“吱嘎”声,殿门闭上了,外间没了人声,依稀能听到那沉闷而缓慢的步子,一步步朝这里走来。 原先苦等不到,心里早已经漠然,这时人忽然来了,反倒有些怯怯起来。 她缩了手,交叠着放在并拢的腿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耳畔“嗡嗡”的拂过,不知是风,还是他脚步擦出的响动。 那脚步转进寝阁时似是快了些,踏在地面上也渐渐变得有力,仿佛揉进她的心跳里,“砰砰”的乱成一团。 如何见礼侍奉练了几个月,早已烂熟在胸,可这时候脑中却有些混沌,竟开始不知所措。 下面该怎麽着? 她脑中一片淩乱,目光却先动了,瞥转向旁边的喜案。 那上面的紫檀木架上搁着一把缀着红绦的玉如意。 脚步由远而近,短短地二三十步却像过了前半辈子,终於到面前时,脑中还是恍惚的。 这时已不用抬头,垂着眼也能瞧见绯红的绦纱袍,红裳蔽膝,大绶中单,翘头云履…… 忽然间,那双脚向旁挪开两步,走向不远处的喜案,随即又转回来。 一柄尺把长的玉如意蓦地从下方伸进来,顺着她的视线,缓缓向上挑。 她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却能觉出罩在头上的红锦在不住滑落,最後窣的一下不知去了哪里。 终於到这时候了,既然无法躲藏,还不如就此坦然些。 她鼓起勇气,睁开眼,慢慢仰上去,终於看清了对面那张脸。 眼前的他剑眉星目,神采英拔,没有想象中常年战场厮杀的戾气,也看不出多少身为皇子的倨傲,反而显得沉静坦荡,落落洒脱。 这样子确实像那个小秦公公所说,足以让世上所有的女子倾心以之,可奇怪的是,她此刻就像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宝,明明价值连城,人人都想据为己有,而她却只是生出些赞叹,心中丝毫不起波澜。 这究竟是为什麽,旧事难忘,还是别人说的痴傻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盈盈起身,准备依着规矩行礼。 “不用了,本王也就只有几句话,坐着听吧。” 对面的澜建瑧忽然开了口,纵然已刻意放缓了语气,但分明还是冷峻如锋。 她身子已半抬起来了,闻言一顿,僵在那里极是难看,接着站起来是违抗夫命,再坐回去也不妥,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 他显然也看出她局促为难的样子,拂袖转开身,到喜案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慕婉婷咬着唇发愣,终於还是直起身,木着眼走过去,斟了一杯茶,捧到他面前。 他倒是真的接在手中,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不置可否,也没去看她,随手放在案上。 “好了,有了这杯茶,你我就算有了夫妻之谊,以後在宫中好自为之,父皇母後向来都是宽仁大量的,只要没什麽大的过犯,想来不会有什麽麻烦。” 这怎麽听都不像是新婚的窃窃情话,却像是临别赠言,仿佛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她心头一片白茫茫的,後面的话几乎没怎麽入耳。 原来竟是这样麽,似乎也早该想到了。或许原本就没什麽好憧憬的,现在只是看清了以後的日子罢了。 她也没觉怎麽难过,只是心里闷得慌,向後退开,涩声应了个“是”。 “知道便好,你怕也听说了,边关告急,我明日一早便要赶回建兴,等再回来,不知道是什麽时候了。也罢,其余的便不说了,早些安歇吧。” 澜建瑧拿手一撑,长身而起,蓦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又转回来,在案上一只长长的漆盒上拍了拍:“有件事交给你,明日去养心殿拜谒父皇的时候,捎带着把这件东西送给世子,可别忘记了。”
第151章 惊才绝艳 晨间的风忽疾忽缓,乍起时拂动着帐幔,能瞧见里头稀薄的烟气飘渺氤氲。 那後面宽大的螭龙座屏高墙般横挡在那里,铁壁似的把内外都隔绝了。 慕婉婷重又垂下眼来,继续在暖阁外跪着。 她没有别的法子,除了等还是等。 铺地的金砖出乎意料的凉,手按在上面冷意就像蚁虫般从掌心透进去,渗渗地往上钻。 她渐渐抵受不住了,虚着手掌拿指尖硬撑着,可也没好到哪里去,两条臂膀很快寒浸浸的僵痛起来。 里面终於有了脚步声,趋趋的听着很疾,却隔了半天才到近处。 帐幔忽地撩开,出来的还是方才那个进去通禀的内侍,轻碎地走近身侧。 “回晋王妃殿下,陛下说身子违和,相见不便,朝觐之仪就免了,以後只须谨持孝道,敦睦妇伦,这些个虚礼都不用过分着意。” 不用执着虚礼,可还是叫人在外头跪了那麽久,这便是他口中所说的宽仁大量麽? 慕婉婷只觉喉间塞噎得愈发堵实了,心里却没什麽波澜难平的。 不见就不见吧,也省得做那些虚情假意之态。 她有些吃力地撑起身,漠着眼刚一抬,就瞧见旁边那内侍手中的朱漆托盘,上头是几枚饱满圆实的大枣和栗子。 “这是陛下亲赐的,特命小的送出来,请晋王妃殿下千万收好了,将来早生贵子,立世齐家,为我大夏皇家开枝散叶,绵延永昌。” 他根本就流水无心,如今人都走了,还说什麽开枝散叶,绵延永昌? 她不禁有些好笑,胸口却堵得发闷,僵着身子叩头谢恩,伸手把托盘上的枣和栗子抓在手里,面无表情地照规矩揣进翟衣内,然後又行了四拜的大礼,这才站起身来。 瞥眼瞧见旁边的长匣,眉间蹙了下,还是叫住那内侍问:“这位公公且慢,不知世子这时起身了麽,嗯……这里有件东西是晋王殿下特意嘱咐转交的。” 那内侍却步後退,要回去复旨了,闻声又停步嗬腰道:“回晋王妃殿下,世子爷的寝阁在对面西头那边,照常理这会子早该起身了,奴婢这便引您过去。”说着,便上前两步,作势一比手。 慕婉婷只想着快些把事情了结,再到坤宁宫拜谒了皇後,就好回去清静了,於是点点头,跟着他往西头走。 一路穿过通廊,到西首的寝阁外,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读书声。 那声音婉转清亮,悠扬和乐,竟然就是那个小秦公公。 慕婉婷不由一愣,原来只以为她就是服侍皇帝汤药而已,着实没想到她竟是世子的贴身近侍。 眼见旁边的内侍就要出声通报,她也不知怎麽的,当即便一把扯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又朝来路瞥了瞥眼。 那内侍当然明白这是叫他自去的意思,赶忙一躬身,却步退下了。 等他去远後,慕婉婷依旧没出声,敛着气息从门口走进去,挨在屏风後。 就听那小秦公公的声音依旧续续地传来,诵读的是前朝鄂王岳少保所作的《满江红》。 这词本来慷慨激昂,催人振奋,从她口中读出来,却有种壮怀难酬,字字悲戚的感觉,全然是另外一番韵味。 她心中说不上是什麽感觉,总觉那语声柔柔暖暖的,像和煦的日光,又像鬓发间的轻抚,叫人不自禁地便抛却了积郁的怅怅,心神都平静了下来。 可还没等她读完第二遍,忽然就听里面一个稚嫩的童声不耐道:“这东西我早就已经背下来了,不要听了,秦祯,你再教我个别的好不好?” 这孩子该就是太子遗下的世子吧? 慕婉婷微愣了下,俯望着手里的长匣,忽然却不想这麽快送过去,只盼多听一听那小秦公公声音。 “好,好,既是世子背熟了,咱们便换一个,嗯……要不就学这首……” “不好,我不要再学书上的了。”那孩子话中带着不耐,转而又带着些狡黠道,“秦祯,你懂不懂诗词?要不你自己作一首教我吧,回头我背熟了,皇爷爷听了一定高兴,嘿嘿。” 小小年纪居然还学会投机取巧,刁难起人来了。 慕婉婷摇头莞尔,原以为秦祯定然会寻个由头推脱,没曾想却听她轻笑了一声,接口道:“世子这是有心难为奴婢呢,也罢,世子须得先答应奴婢不能说给陛下听。” “为什麽?” “世子想,若是奴婢作得不好,陛下听了不喜,世子岂不是要被连累得训斥,所以只在这里听听便好了。” “哦,那倒也是,好,你就作给我一个人听。” “那世子便请出题吧,奴婢斗胆试试看。” 那孩子连声应着,像极是兴奋,跟着便笑道:“你听外面的蝉还叫得那麽响,就用这个做题吧。” 怎麽,莫非她还真的有这个本事? 慕婉婷诧异间,心中竟泛起一股蒙蒙的悸动,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探头从屏後望过去。 那小小的书案上只有几摞卷牍,文房四宝,一大一小并肩坐着,瞧不出尊卑,若不是衣冠有别的话,还道是哪家的兄长在给幼弟开蒙讲书。 那小秦公公星眸莹目,依稀还是上次在弘业寺所见的样子,似乎又略瘦了些,此刻正望着窗外那一片苍翠的树木,手上兀自还没将之前那本书搁下,蹙眉轻颦,一副沉思入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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