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言听到这里已有些坐不住了,怔怔地站起身道:“仰赖上天之德,列祖列宗庇佑,如今国势尚算安定,陛下又已亲政,何以却说出这等话来?” 臻平帝慢慢睁开眼,却没看他,又摇了摇头:“先生会错了,朕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什麽? 张言一愣,立在那里也诧异起来,就听他继续悠声道:“朕继位之初,便立了璋儿为太子,可他却秽乱後宫,还要篡逆弑君。瑧儿从小便勇武过人,朕宠爱有加,由他到战阵上试炼,把边关三镇的军权也交在他手上,可他却也和皇後一起欺瞒朕,如今这宫里已经没有一个可以真心说话的人了……” 一下子把满宫几万号人都筛了下去。 张言蹙起眉来,也不把心里的话藏着了,望他诚恳道:“陛下恕罪,老臣以为这话也有失偏颇,焦掌印随在陛下身边数十年,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从无骄纵恣意之行,难道还不是值得信赖之人麽?” “信他?” 臻平帝哼声一笑,随即面色凄然:“信得了麽,他有件关乎朕,也牵连朝局的大事居然瞒了二十二年,若不是被朕发觉不对,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 “这……这……怎麽会……”此言一出,张言面上也露出悚然之色。 臻平帝唇角抽搐着,脸上是僵死一般的白,双眼散乱,怔望着头上死垂的帐幔。 “如今璋儿已去了,东宫无主,若哪一日朕也走了,由谁来继大统?” 好端端的,怎麽又提起继统的事儿来? 张言还没从刚才那话中回过神来,又听他怎麽说,心里不由更乱了。 不管是祖制还是礼法,自来都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谁该继位其实是明摆着的事,可若皇帝真想效法当年高祖皇帝直接立了皇太孙的事,那便不可说了。 他心中打鼓似的跳,明明知道应该如何,却又不知皇帝这话里的意思,只好回道:“此系国朝大事,非老臣可以妄议。” “既然是国朝大事,就该有公议,岂是朕可以乾纲独断的?”臻平帝慢慢移回眼来,“先生应该在想,朕眼下只有晋王一个儿子,这皇位还有什麽悬疑之处,对不对?” 还没等张言刚露出惶恐之色,他却忽然又道:“倘若朕还有一个儿子活着呢?” 这话简直像晴天霹雳,只震得张言瞠目结舌,双眼直直的浑身发颤,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四下沉静,唯有心跳如雷。 “这就是焦芳瞒了朕二十二年的事,前些天才说出来,朕已暗中命人查过了……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朕身边,几乎是日夜相见,竟然全无所觉,现下想想,其实光看他的眉眼神情,便该能猜到是朕的亲骨肉。” 臻平帝笑了笑,眼中全是苦涩,再看张言时,他脸色也从惊愕中沉凛下来,显然也已猜到了,只是不敢相信。 “这两个儿子,朕只好都不认可了,或许这样还能平安些。”他凄然长叹,笑容一收,从背後的软囊下摸出两张卷起的纸笺递过去。 “朕现在唯一可信的便是先生,这两道算是朕的遗诏,先生要妥善收藏,以策万全。”
第147章 杳踪无定 时日匆匆,一转眼就进了八月。 二十七的丧期已过了,阖宫上下都释了服,换回了原来的衣装,禁城中也像多了几分生气。 殿宇间撤下了旌幡白绫,披挂上彩幔红绸。 天刚破晓,宫内各处便躁动起来,文楼外陈列着花红表里,奉天殿内置下了中和韶乐。 礼部教坊,内侍宫人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团团是一派喜庆的样子。 辰时刚至,五凤楼上锺声大作,和着继起的鼓乐,漫过宫墙,传向内苑深处。 萧曼只觉那声音由远而近,却没有分毫衰减,反而仍是隆隆地震着耳膜。 她莫名觉得嘈乱聒耳,颦蹙了下眉眼,手上却没停,继续帮庐陵王束结衣带。 那孩子却似全无所感,也不知是真饿了,还是因着不用再穿那件样子古怪的斩衰,人也高兴起来了,还没洗漱便抓起旁边漆盒里的糕饼往嘴里塞。 “世子慢些,这些甜腻的东西吃多了也不好,其它的先放着吧。”萧曼立时出言提醒他。 “嗯,我就吃这一块,嘿嘿,这喜饼真好吃。” 庐陵王小嘴被塞满了,瓮声瓮气地连连点头,脸上却是眉开眼笑,忽然像想起了什麽,又问:“秦祯,你见过我那位新皇婶麽?” 这孩子便是喜欢好奇,在自己面前想到了什麽,当时便毫无顾忌的开口。 萧曼也冲他微笑了下:“世子这麽快就忘了,上回七夕大典的时候,在乞巧楼上不是见过晋王妃殿下了麽?” 庐陵王正大嚼的小嘴一停,两只圆活的眼睛眨巴了几下,才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原来是她呀!当时坐在皇祖母旁边的那个,嗯……样子还挺好的,不过还是不如我母妃好看……” 他刚说到这里,脸上立时一滞,眼中的神光也黯淡了下去,显然是因为不经意地提起太子妃,又勾起了心中的想念。 这年纪的孩子正是离不得母亲的时候,难为他忍得这般辛苦,此刻若真是想起来,指不定要难过到什麽时候。 萧曼同病相怜,心下也不好受,正思忖着该怎麽把话头带开,借势安抚,庐陵王忽然又抬起头来看过来:“秦祯,你说这位新皇婶会喜欢我麽?” 这话倒让她愕然呆了下。 即便母亲不在身边,可对母爱的那份渴求却不会因此减淡,反而可能愈演愈烈,纵然皇帝再怎麽宠爱,又有她和秦恪在身边陪着,也代替不了。 孩子年纪小,很多道理还没法子想得清楚明白,但心中的渴求却是出於自然,既然无法得到抚慰,便只有另寻它途,对这个忽然出现的皇婶有强烈的期待也就不足为奇。 萧曼不由暗叹了一声,在他小脸上抚了抚,温然笑道:“当然了,晋王殿下那麽疼爱世子,晋王妃殿下爱屋及乌,又怎会不喜欢?说不定到时候晋王殿下都要看不过去呢。” 庐陵王听了这话,小脸上阴霾尽去,重又盈起比方才还要灿烂的笑,将手中的喜饼也搁下了,喜滋滋地跳下榻来,自己穿了鞋子,跟她去洗漱,又用了早膳,便牵着手一同去东首的暖阁问安。 走在通廊内,外面的鼓乐声几乎听不到了,想是册封晋王妃,并告期大婚的使节队伍已离宫出城去了。 方才还是一片热闹喧阗,如今却又清静下来,偌大的禁城之中一下子显得空寂寂的。 便像这刚过丧期,就办喜事,图的便是一时之兴,新人笑,旧人哭,新人之後更有新人,再往後便什麽也不会留下,更不会有人去管从前那些悲伤和苦事。 她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麽,有好些名字,好些人的脸在脑中闪过,这条通廊像一条长长的绳索,把曾经所见所知的都绑缠在一起,可真想寻个因果时,又全然摸不着头绪。 萧曼想得有些出神,庐陵王却是脚下欢快,跳颠颠地拉着她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上两声。 就在这时,那孩子脚步一停,忽然喜道:“瑧皇叔,你来了!” 她一恍愣,抬眼就见果然站着那个矫健的身影,却不是澜建瑧是谁? 自从蛊虫驱了之後,他便离了养心殿,依着朝廷规制,自去澄清坊的诸王驿馆暂居,已许久没露面了,再加上这些日子筹备与淳安县君大婚的事,更是礼制繁杂,怎麽这时候却来了? 萧曼还在奇怪,庐陵王已奔了过去,拉着澜建瑧亲昵地叫起来。 她并不想见这个人,可现在也没法子,只能跟过去,依着规矩见礼。 澜建瑧瞥着她只“嗯”了一声,便转开目光,抚着庐陵王道:“上回说要送世子一副弓箭,後来竟忘了,天幸这会子也不晚,现下都已齐备了,回头便叫人送来。” 庐陵王双眼一亮,立时拍手欢叫起来,随即想起这里是天子居所,不能造次喧哗,赶忙又捂紧了嘴,却掩不住脸上的兴奋。 澜建瑧嗬笑了两声,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竟连眼角也没扫萧曼,当即就转身去了。 萧曼等他走出殿门才直起身,心中疑惑难消。 他神秘而来,又匆匆而去,着实有些想不明白,那对面相见却不发一语的样子,更叫人心生忐忑。 她不自禁地就去琢磨,这会不会与秦恪有什麽关联,但想想又觉不像。 牵着庐陵王继续往前走,将到偏厅门口,就听里面隐隐传来人声。 一名内侍带着些急切问:“什麽?你说沙戎人攻破了代北的方城,已近逼边关了,可是真的麽?” “这还有假,早上我去司礼监,那边前日就有边关的六百里加急送进宫来,张阁老他们正会同兵部几位大人商量对策呢,赶在这节骨眼儿上,哪敢呈给陛下御览啊。” “嗯,嗯,那就怪不得了,我方才还纳闷来着,晋王殿下这眼看就要大婚了,新娘子都还没娶回去入洞房,偏偏这时候却说要赶回建兴去,原来竟是这麽回事啊。” “嘁,殿下入不入洞房,你着哪门子急,大婚还是得大婚,不过就是赶得紧些罢了。”
第148章 雨约云期 将近子夜时,仍旧瞧不见月亮。 漆黑的夜空上悬着两颗星,一南一北相隔了老远,偏偏中间又像牵引着什麽,总觉有种伴生相随的错觉。 黄瓦门内长长的巷子完全浸没在浓沉的幽暗中,只有紧靠里头的一截矮墙後还亮着昏昏的光。 那墙外立着数十名全盔全甲的锦衣校尉,左右檐头,脊上也都伏着人,明岗暗哨与白日里全无二致,没有半点松懈。 一队巡视的卫士从转角处绕进来,自侧面的小门而入,到那寂静的院中,悄声一散,便隐入各处角落里。 唯有先头那名蓄着三缕长须,身着鱼鳞罩甲的将官没有动,四下环视了一眼,才悄无声息地疾步走进回廊,推门闪进那间还亮着灯烛的庑房。 对面的人斜靠着椅背坐在书案後,身上是一袭霜白色的曳撒,箭袖紧束在腕间,手上兀自托着一本《四书集注》,好整以暇地垂眼瞧着。 张怀将头上的红缨盔摘下来,又顺势在脸上一抹,揭去假胡须,到书案前单膝跪地,低声道:“属下来迟,请督主恕罪。” 他身上的铠甲重,背上还披着斗篷,这骤然趋近便带着风,只扑得那案上烛焰倾倒,不住摇曳起来。 秦恪轻“啧”了一声,伸手护了护,却连眼角也没往他身上扫,目光又挪回到书册上:“怎麽到这时候?” “回督主,宫中这两日各处都调了防,有些连见都没见过,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耽搁到这时候。” 他向来只问成败,不管因由,便是其中有再多的曲折为难,只要差事没办好,便得担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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