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踢开那两柄遗落在地上的伞,迤然仰望。 夜空像浸透了浓墨,无边无际地穹笼而下,西天上那几缕残淡的斑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月尽还有再圆时,人世间的离别却只有永诀。 他轻阖了眼,任凭大雨淋在身上,仿佛要让它把自己冲涤干净。 但天霖只是冷湿了身子,却镇不住心口的剧痛。 头顶的落雨蓦然一止,这时候又有人不识时务的想搅进此刻只属於他肆意宣泄的宁静。 他没有睁眼,却知道来的是谁,鼻间含着漫淌下来的水珠轻轻喘息,算是默许了。 “想说什麽?” “雨太大了,先进去吧。” 萧曼的语声也像在叹息,把伞又朝他那边挪了挪,自己却没跟过去,雨水毫无阻拦地扑打在身上,顷刻间便湿得透尽。 进去干什麽? 服侍人换装裹绸,小殓停床? 那里面一样样好不容易才离了眼不去想,再瞧见,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麽样。 不过,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是不那麽叫人生厌。 秦恪唇角轻颤了下,没有言语,仍旧站在那里。 萧曼似乎就只是劝一劝,也没有动,陪着他站在雨地里,头上的乌纱早像护城河里捞的一般,水成股成串的渗出发隙,不住地往下淌,眉眼都被糊住了,连着他的脸也变得朦胧。 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也没想过他会对任何人的死这般难舍难弃,可如今真真的便让她瞧见了。 自幼进宫,一步步身居高位,可除了焦芳之外便没有再亲近的人,反倒是在皇帝身边时日久了,自然而然便生出些亦主亦父的寄托来,纵然曾被疑心猜忌,贬谪在内官监里,这份情却冷落不下。 她看得出他眼中的伤痛,终於不再深藏自掩,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就像寻常伤心难抑的人,真真切切,实实在在。 她默然望着,忽然觉得这个人的确不像原先想的那麽坏。 “你回去吧,干爹那里该有吩咐了……” 秦恪忽然开了口,缓淡的语声像浸泡在这雨中,濡软的少了几分力道,却更加湿冷冷的凄人。 话是这麽说,可那眼中分明透着孤寂。 萧曼没有走,仍旧和然望着他:“我虽然在宫里时日不长,可也瞧出陛下是念旧恋情的人,可惜医了这麽久,还是没能等到圣躬大安,我心里……也难过得紧。” 只说了几句话,眼眶便泛起酸来,雨水也倒灌进嘴里,一片腥咸的味道。 她假作抹着脸,顿了顿,又劝道:“师兄也不要过於伤心了,你这般忠义重情,陛下有知,自然感慰。” 说了半天,终於还是俗气的宽慰起人来了。 秦恪叹息般的轻嗬了一声,目光幽幽地撇转过去。 “忠义重情?嘁,上至朝堂,下到坊间,恐怕没一个人会这般看待本督,如此违心的奉承话,怕也只有你才说得出口吧?” 这时候还说得出呲弄人的话,但神色间却全是自嘲的意味,慢慢地转过身来,与她相对,像是在等着回答。 她也微微仰起头,毫不怯掩的与他四目相对,正色应道:“这世上的人多半都喜欢道听途说,不论是非真伪便横加妄议,人云亦云,其实有些事并不像传言的那样,须得自己经了见了,才会知道。” 这说得振振有辞,倒好像对他已经知根知底似的。 秦恪不由又是一笑:“那些天天叫嚷着忠直不阿的朝中文武到你这里就是道听途说,是非不分之辈,我这样的恶人反倒落了个好,什麽时候你也学会颠倒黑白了?” 他自嘲暗讽的话才刚说完,萧曼便立时接口道:“可那些自诩忠直的人又有几个会因着陛下淋在这大雨里?” 秦恪像是没料到她会这麽说,眸中有一霎的怔愣,望着她的目光也盈起一层亮色。 她此刻正被雨水淋得蹙眉狭眼,那张小脸上有些狼狈,甚至可说是滑稽,但却又有种之前从未见过的可爱。 就像雨夜中忽然亮起的明灯,融融的暖人心脾。 他眼中的冷凄像被那暖意驱散,渐渐淡了些,目光定在那张小脸上,袍袖轻拂,带着湿意的纤长五指已握在她撑伞的手上,蓦然一紧,将她整个人拉到伞下。
第158章 相偎相依 萧曼全然没半点防备,惊声轻呼中,人就已和他对面挨在了一起。 她心头火燎似的跳起来。 擎伞的手硬生生地僵在那里,胳膊肘别扭地横过来,想将两人的身子隔开。 岂料腰间促然又是一紧,不由自主地又和他贴实了几分。 隔在中间的手臂也被夹挤得死死的,半点挪移不开。 前一刻还是黯色惋凄,转眼就换作了这副嘴脸,还当真动起手来了,先前那哀戚难抑的样子都是假的麽? “师兄,你做什麽?放开我……你放手!” 萧曼有些惊骇失声,却怕被听到,不敢真叫。 以往也不是没同他这般紧挨过,但那要麽是被无故当成泄愤之物,要麽就是存心作弄人的挑惹,从没哪次像现下这样执意,丝毫没有玩味戏谑之态。 此刻,两人的身子仅仅隔着濡湿的衣衫贴蹭着,雨水不再显得冰冷,反而烘焐得发暖。 她分明能觉出他胸腹间坚实的肌理起伏,那颗心在腔子里不住的律动,竟也有些促促之感。 萧曼身子微颤,只觉那股薄荷气喷薄而来,原本该被雨水冲淡了,没想到却愈加浓烈,熏熏地冲进鼻中,直入脑际,整个人竟有些发懵。 她吐息不自禁地急促起来,身子被他箍着动不了,只能偏着头向後撤,却避无可避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双眼依旧淡然沉静,不含一丝亵猥的邪欲,却也难言止水无澜,内中透着浅不可见的渴望,仿佛这被雨浇得将要凉透的世界,需要光和热,那眼中的萧索和寂寥也盼着有人抚慰。 他,是要有人陪麽? 萧曼心头一诧,眼眸像被吸住了似的,幽幽回望,怔然出神。 蓦然间,他眼瞳一低,垂俯向下。 “放开你?嗬,就打算这麽回去叫人都瞧着麽?” 这话像是炸雷过耳,萧曼悚然一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这才发现自己被雨淋湿的衣衫紧紧黏贴在身上,胸前女儿家的隐秘再也掩藏不住,一览无余地都显了出来,此刻正被他瞧在眼里。 她脸颊几乎要被簇起的火燎得红透,拚命拿手遮掩,又垂首含胸往下坠,不让他再觑见分毫。 “再这麽不听话,便当真叫人瞧见了。” 那略带讥嘲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萧曼赶忙止住了挣紮,不敢再乱动,双颊和耳根处红烫得发疼,垂耷着脑袋不敢抬起来,却小心翼翼地躲在他臂膀後向那边探望。 正殿门口空空如也,这时已不见一个值守的内侍,通廊被风鼓开的窗子也都重新掩好了,隐隐能听到里面深远处传来阵阵惊忙的躁动。 又被他骗了! 这人一贯嘴里就没几句能信的实话,她却好像始终不长记性,一次又一次的落进他下好的圈套里。 萧曼只觉脸颊上那股火渐渐窜进心里,烧燎得难受,只能咬牙忍着,可想到那些内侍都已去了,没人瞧见她和他这样子,总还算好。 她长出了口气,知道他是存心这样,再怎麽反抗也是蜉蝣撼树,徒劳无功,反正他只是个宫奴,再逾礼胡为,也不会真做出什麽事来,就当他这会子心绪不佳,别要真触怒了,又惹出什麽事来。 这麽想着,心下便坦然了些,索性也不再挣动,只垂着眼不去看他。 “陪着你就是了,松……松手成麽?” 她咬着唇,几乎是在哀求,声音低如细蚊。 秦恪却像充耳不闻,手上非但没放松半点,反而又紧了两分,已然是堂而皇之地把她揽在怀里,隔衣相贴,没半分间隙。 这样子活活要羞煞人。 萧曼身子不住地发颤,心头砰跳如雷,听在耳中清晰无比,却也一下一下撞在他胸膛,激起一簇簇难以言喻的反震。 雨点密集地打在油纸伞上,铿锵有力,先前不以为意,这时却觉山石垂压般的沉重,那握着伞柄的手早已筋酸软麻,大半都是由他在撑着了。 只想着自己合意,全然不顾别人心里愿还是不愿,他这臭脾气究竟要闹到什麽时候? 萧曼一边焦急,一边又无可奈何,生怕忽然有人出来看到这一幕,真不知到时该怎生是好。 雨势似乎略小了些,那种聒耳的哗响也渐轻了,四下里多了几许沉静。 秦恪也是静静的,仿佛凝如石筑,清冷的风裹挟着雨点,偶然卷进伞下,拍打着那粉雕玉砌般的脸上,那眉眼也像凝住了,竟是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这犹如哭泣的夜。 他也不大明白为什麽非要拉着她,过往的一切影影重重都在眼前飘荡,从少时到现在,二十年的时光,弹指一挥,究竟得到了什麽? 似乎什麽也没有…… 反而那麽多的人都作了过眼烟云,终成往事,或永远忘记,或在偶然想起时保有一丝想念。 他不愿只是想念,最终连自己也变得湮没无闻,所以他忽然想抓住些东西,哪怕只有一件也好。 现在手边上不就是麽? 秦恪漠然的脸上一点点松缓下来,似乎又有了神采,目光斜瞥下来,那张小脸依旧红艳艳的垂着,已有些分不清是羞是怒,眼中还带着倦色,却更添了别样的娇憨可爱,全然不知自己在想什麽。 这样也好,她不明白,可以省去心思,不必有挂碍,真有风萧雨尽的那一天,也不会舍不下。 萧曼正心如乱麻之际,忽然就觉一股热力从揽在腰处的掌间传来,从上下两端循着腰股流转,越来越热,很快散晕开来。 她吃了一吓,不知是怎麽回事,仰头望上去,就看他眉眼和然,一派止水无澜般的平静,唇角那抹浅淡的笑却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她稍稍放下心来,赶忙又侧头避开,就觉那股热力这时已传遍全身,融进四肢百骸。 衣衫上的水气被蒸去了不少,身子不再难受了,反而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泰,熏熏然蒸上头脸,脑中昏昏,睡意沉沉。 秦恪眼望着她慢慢塌下身来,软软地伏在胸口,那抹笑又轻轻地翘了下,再抬眼时,皇城东方雾蒙蒙的,已泛起一线白来。
第159章 狼顾虎视 暴雨终於停了。 天色亮起来,明明晃眼得厉害,却看不见日头,恍然间分不清是晴是阴。 五凤楼上的晨鼓才刚落下,阖城内外庙观禅院的锺声就洪潮海浪般响了起来,轰鸣相继,接连不断。 禁城中的内侍宫人早已开始忙碌。 殿宇门楼上还未撤去的喜庆红绸被纷纷扯下,重又换上旌幡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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