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脱下不久的素袍黑角带又穿回来了,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灰扑扑的死气。 养心殿内外一派肃穆,十几名内侍抬着箦床缓缓从正门而出,旁边另有人张着庐帐伞盖,一路小心翼翼地下了玉阶,由两队腰缠白绫的锦衣校尉护送着,谨步慢行地出院,折往东去了。 秦恪负手站在殿门前,俯望着那僵直躺在箦床上的身影,衮冕具服,红绸裹缠,仍是威严如生。 但隔得远,面目已变得模糊,拖曳曳地从转角处绕过,来不及看清便不见了。 他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沉淡的神色,瞧不出丝毫情绪,身上也是干净利索的样子,甚至连那点疲倦都掩藏在眼底。 皇帝龙驭宾天,大丧的消息已经传出,下面小殓大殓,举丧发引,直至入陵上諡,都得由司礼监在头里操持,片刻也脱不开身。 焦芳目下已经不起操劳,所有的事儿必然都得在他肩头上挑着。 想来这也能算是送终了吧。 秦恪目光游游地望向北边,轻嗬了一声,又悠然轻叹,却没立刻随着箦床过去,转身又入了殿,不紧不慢地往西走。 通廊内没有了喧嚣,此刻仿佛也成了离魂的躯体,放眼看去,到处都像褪色失神的样子。 一路走着,刚绕过转角,就听暖阁内隐隐传来人声。 即便再後知後觉,这会子也该知道了。 他没停步,脚下却有意无意放得更轻,跨进门,靠在廊柱外静听。 “秦祯,怎麽又穿这破袍子,是皇爷爷又叫咱们穿得素净麽?”庐陵王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听得出心中的不情愿。 “是,陛下……去了很远的地方,世子以後便见不着了……” 萧曼话还没说完,那童音便诧声惊问:“皇爷爷也去了很远的地方?是父王和母妃那里麽?” 里面没听应声,该是只点了下头。 庐陵王的声音立刻黯然了:“为什麽都要去啊,那地方就这麽好麽?我也好想去,为什麽不带上我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猝然一闷,像是被萧曼捂住了口唇,没让他再说下去。 “世子忘了陛下教的圣人之道麽?这等话千万不可说,连想也不能想。嗯……陛下、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都是……做好了这里的事才能到那里去,世子眼下什麽也没经过见过,自然去不成。” 她略顿了下,又续道:“就像上回说的,咱们现在穿这身衣裳就是为了给陛下看,连着太子和太子妃殿下瞧了都会高兴,这时候不能使性子,世子快来,稍时还有大事呢。” 大事? 这话自己心里知道就成,用得着跟这屁大点的小东西打招呼麽? 不过,说了倒也无妨,反正都是个懵懂样儿,怎麽摆弄也由不得自己。 耳听得里面传来穿衣的窸窣细响,他也没了兴致,又轻慢着步子出了门,一路转过通廊到殿外。 才只一会儿的工夫,天色更亮了,但那日头仿佛刻意躲着,仍旧踪影难觅,云一层一层的铺展着,漫天都是茫茫无垠的灰白。 秦恪刚把头微偏过去,旁边值守的内侍立时近前嗬腰道:“二祖宗请吩咐。” “没别的话,就两条,老祖宗服侍陛下伤了心神,好生服侍着歇一歇,外头的事儿我来支应,世子爷那边千万照看好了,只要我不在这儿,一切都听秦奉御吩咐。” 说完也不等应声,径自走过月台拾级而下。 不急不缓地出了院门,早候在那里的曹成福当即迎了上来。 “禀督主,昨儿晚上奴婢已传令安排好了,皇城四门,内城九门都换成了咱们的人,龙骧卫也在外头候着,只要督主一声令下,便可入城勤王。” “勤王?用得着这麽大阵仗麽?”他鼻中一哼,撇了撇唇。 “……” 曹成福被这话弄得有些发懵,先前处心积虑安排妥当,昨夜又费了这麽大的周章,现下却说用不着,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麽药? “咱们干好自己的事儿,不过是留一手图个安心,现在麽,看看戏就好。”秦恪掸了掸袖子,“外头怎麽样?” “回督主,也没什麽,刚才一听到敲锺,朝里那帮人就在思善门外头哭开腔了,多数光看抹泪的架势就不对味儿,多半都在袖筒里藏了家夥什,哪有几个真流眼泪的,可叫唤声却一个比一个响,听着就腻歪。” 曹成福在旁觑着他脸色回奏,说到後来自己也开始嗬声不屑。 秦恪一乜眼,想起昨晚雨地里那些话。 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到头来没几个会真心为皇帝流一滴眼泪。嗬,还真叫那丫头说着了。 他嘁声笑着,眼中却凛起寒光:“坤宁宫那边呢?” 曹成福赶忙凑近低声道:“刚来人报,已经上了抬舆,这会子八成快到谨身殿了。” 他点点头:“哟,这麽着急上火的,得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是嘞。” 曹成福一比手,当先引着他过了景运门,沿内朝的路径一路往南,没多远便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干嚎,和着宫墙四下里一传,更显得嘈如枭声。 他拂耳蹙起眉来,依旧往前走,等走近那巍峨高耸的殿宇,哭声却蓦然沉了下去。 忽然就听有人高声道:“陛下龙驭宾天,帝位不可虚悬,眼下最要紧的,除了大行皇帝的丧礼外,便是迎立新君继位。”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口道:“正是,诸位听我一言,自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目下国家多事,更不可一误再误,既然皇後娘娘,内阁诸位阁老都在这里,下官便斗胆进言,晋王殿下仁孝有德,武功赫赫,可为明君圣主,况且又是大行皇帝独嗣,应即刻请晋王殿下还京继位,主张大事。”
第160章 犬牙鹰爪 一番大义谋国的言辞慨然无比,实则却无异於废话。 自上月中元那次变乱之後,东宫便一直虚悬。 但纵然皇帝始终未立新储,可该由谁继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压根儿就不用琢磨。 这般急不可待地说出来,也不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非但显不出拥立之功来,反而抢尽了众人的风头,免不得以後成为众矢之的。 果然,话音落後,附和随应声并不如何热烈,场间甚至略显安静。 秦恪唇角抽挑出一抹阴浅的笑,低声对曹成福耳语了几句。 曹成福也嘻着脸点头打了一躬,转身折返回去。 他仍是不紧不慢,踏着台阶向上走,就听殿前那边有人又道:“我以为此议不可,晋王殿下此时万不可还京。” 这话着实显得出人意表,当即便有人厉声喝问:“为何不可?难道你以为晋王殿下不当继位麽?” 先前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冷嗬了一声,随即将嗓门拔高了几分:“晋王殿下继统是天命所归,在下岂敢有异心?可诸位难道都忘了,眼下沙戎十万骑兵已绕过边墙,直抵关内要地,北境三镇危急,战局正在胶着之中,这时请殿下回京,军心必然大乱,一旦三镇失守,虏骑朝夕便可抵达京畿,难道诸位还想重演前朝中京陷落,国破家亡的旧事麽?” 这後面几句颇有些振聋发聩之意,场间先是静了静,随即便“嗡”声四起,像在议论,更有不少人附议称是。 秦恪这时已走上了台基,值守的一众内侍早觑见他脸色,心中都有底数,只躬身行礼,没一个敢出声叫的。 他好整以暇地溜着步子沿殿侧走过去,却没急着现身,就在斜檐的廊柱下停了下来,半隐在後面微侧着头望过去。 那边文武百官正团团聚在殿前的玉阶下,乱糟糟地交头接耳。 月台间有个略显萎顿的身影,大袖孝衫,披着麻盖头,掩面而泣,正被两名宫人左右搀扶着,勉强站在那里。 不光穿戴得整齐,戏也演得十足。 他撩挑着唇更不出声,就站在那里看。 嘈杂声中,忽然有人朗声道:“诸位都且住,我等身为臣子,只可议不可决,大行皇帝宾天,晋王殿下又在北境与沙戎血战,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贻误战事,招至国祸,如何处置,当请皇後娘娘决断。” 说了半天,架梯帮忙的人终於开口了。 谢皇後哭声略止,哽咽着摇手:“陛下去得如此匆忙,也没个遗诏留下……何况祖宗有成法,後宫不可言政。张阁老是两朝辅臣,也是内阁首揆,究竟该怎麽着……总是社稷为重,就由内阁同你们下去议个法子吧。” 这一开口每句都是端厚明德的贤後风范,明着什麽也没“敢”定,却已把差事丢给了内阁,至於怎麽处置,谁心里都有杆秤。 张言站在群臣之前,离得最近,这时能瞧出双目红肿,神情迟怔,展脚襆头下几缕银发散碎的飘在耳後,似是比先前苍老了许多。 纵然有心再瞒一瞒,可这时已经不能不说话了。 他长叹了一声,像伤痛到极处的幽咽,蹒跚着上前走了一步,拱手做礼,刚要开口,蓦然就见那一身素袍的挺拔身影从殿廊下缓步绕了出来。 张言不由诧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又见他目光斜斜地也正望过来,眼底里的笑像洞悉一切,又像成竹在胸。 但那神色也只是匆匆一瞥,随即便消失不见,人也做出一副恭谨的样子,眼蕴悲戚,到月台前向谢皇後见了礼,又对着谨身殿内五拜四叩。 下面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此时都有些发愣。 早前听说这东厂奸贼已被软禁在内官监,终於恶有恶报,只等发落了,没曾想皇帝才刚一去,人竟然便出来了,还大摇大摆,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 莫非之前传闻的只是虚言,这秦恪依旧还没倒? 正惴惴纳罕之际,秦恪已起了身,走前两步,站在月台上俯着对面那上百名官员。 “大行皇帝刚刚晏驾,诸位大人就这般吵法,不光於礼不合,也惊扰了大行皇帝羽化升霞,我瞧实在不成个体统,还是请诸位大人先回去,於本衙设案遥祭,等第四日成服了,再上大殿哭拜。” 不光敢来,还依旧大模大样地发号施令来了。 这架势还有什麽不明白?百官交递着眼神,大多都闷声垂下头去,没了刚才群情激昂的模样,只是没人走,一个个仍旧戳在那里,目光在谢皇後和张言身上来回逡巡着。 谢皇後没吱声,更没去看秦恪,这时又对着殿内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张言也默然无语,又变成了那副泥塑尘封似的样儿。 终於有人耐不住了,张口质问:“陛下明旨,让秦公公到内书堂读书去,不得擅离半步,如今未得新旨竟私自开脱,不知是何道理,还要请教。” 这话已是挑明了说,但顾忌身份尚算客气,接下来便有人不耐烦了,戟指怒喝:“莫不是违旨谋逆,该当何罪?”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7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91 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