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道是这般模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赫连姝只昂着首,策马缓缓穿过官道。 官道的另一边,有一处小河,正是先前士兵们打水做饭的所在。这会儿许多人已经吃罢饭了,在河边清洗自己的铁盔,也有爱干净些的,掬水洗洗手和脸,使得连日赶路一身风尘的人显得没那么腌臜。 马在河边停下,近旁的士兵纷纷行礼道:“殿下。” 赫连姝瞧了瞧自己马上的人,朝着河一努嘴。 崔冉低头望了一眼河水,没有动弹。 面前的人就哧了一声,“怎么,还要本王伺候你下马不成?” 他略抿了抿嘴,声音低低的:“不是。” 赫连姝在马上松动了一下身子,挑眉看着他。 那模样很明白,她不急,有的是时候和他慢慢耗,但要是不想落得个和刚才那士兵一样的下场,他最好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又望了望河边聚着的那些士兵,终是道:“此地人多,我不可于女子面前洗浴。” 此话一出,赫连姝几乎是要笑出声来了。 “小皇子,你在这儿和我矫情呢?”她扬了扬唇角,笑容里满是嘲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才已经让人给看完了。” 崔冉脸上陡然一烫,红得像要滴血,片刻前让人扑在地上肆意欺辱的恐惧,复又袭来,令他一阵阵地反胃,全身发寒。 他闭了闭眼,捱过那一阵强烈的不适,重新睁开眼时,看见赫连姝的眸子雪亮,带着探究的意味。 他再开口时声音微哑:“所以你杀了她,我感谢你。” 赫连姝像是忽然语塞,随即微微眯起了眼睛,带着某种煞气。 “本王杀她,是为她违反军纪,不是为你。” 崔冉垂下视线,像是低笑了一下,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重复:“我不能在女子面前洗浴。” 眼前的人脸上就露出显然的不耐烦。 “你要用水,本王的将士也要用。”她看一眼河边挤得热闹的士兵,“吃完了饭总要洗涮,怎么,难道我还得将她们赶走,给你让出地方来不成?” 崔冉无奈地笑了一笑。 “我怎么敢有这样的要求,我只求能找一处僻静背人的地方,洗净身上血污。还望你能成全。” 赫连姝抬头望了一眼。她这一支队伍,因为押送的只是孱弱男子,还有一些金银珍宝,所带的兵已经不算很多。但难得遇见水源,谁能不往前凑,因而仍是挤挤挨挨的,目之所及的河道边,人满为患。 “你自己瞧瞧,”她道,“你能找到哪里去。”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想避开人,就只能往远处走,瞧这架势,不走出二三里地不行。他一个柔弱男子,且是脚上有伤的,还不知要折腾多久。 她脸上就更加没有好神气。 “都是忙着赶路的,没人有工夫看你,下到河边胡乱洗洗就得了。就算是让人瞧见了一眼半眼又怎么样,谁还乐意记着你?哪儿就这么金贵了。” 她瞥他一眼,语气不屑,“都亡国了,还拿自己当金枝玉叶呢。” 崔冉的身子在冷风里,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喉头滑动了一下,像是艰涩难堪。 但他硬生生地将那阵哽咽忍了下去,反倒挤出一丝笑来。 “你方才不是说,我归你了吗?”他望着她,目光如水,“你是凉国的皇女,你的男人,身子总不好让人随意看了去。” 赫连姝像是一口气提到喉头,偏了偏头,“呵”地一声笑了出来。看她的模样,像是拿舌尖舔着后牙,神情说不上是好笑还是无奈。 “行,”她盯着崔冉,“你行。” 她拿眼神往地下示意了一下。 “去吧,你乐意走多远都行,但一会儿队伍开拔,可不会等你。要是赶不上,你就留在这荒郊野外,自生自灭,明白了吗?” 崔冉看了看远方被荒草遮挡了的河道,沉默了片刻。 “怎么,怕了?”她挑眉望着他。 他没有说话,只动了动身子,开始往下爬。 他这姿势原就挑得不好,面朝下横挂在马前面,只能倒退着下地。马镫离得远,本来也踩不着,何况他视线受阻,看不清,心就更慌。 他手攀着马脖子,试探着将腿往下伸,以期能探到地面,自然是不可能的。一个不稳,身子骤然向下滑了几分,慌得他本能地去抓马鬃。 马吃痛,扑打着前蹄嘶鸣。 他吓得“啊”一声叫出来,紧闭双眼,眉目都缩成一团。 随即就让人拽住了。那人扯着他后背的衣裳,像拎小鸡一样,重新将他拎回马背上。 他听见赫连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像是郁结不已。 “本王的马都要让你扯秃了。”她道,“这辈子,还没人敢这样对待我的马。” 崔冉喘着气,伏在马上,双手紧紧地抱着马,闻言缩了一缩,像是不敢再拉扯,但也不敢放,就这么僵着。 他看起来像是真怕了,眼尾湿红一片,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忽地一扯缰绳,驾着马掉头就走开了,仍将他挂在马前面,在一众士兵讶异的目光中,穿过人群,走向河的上游。 片刻后,马停在一处僻静水边。 这里距离士兵打水洗涮处,已经隔了很远了,河道转过一个小弯,连那边的人声都听不大见。四下里旷野寂静,只有风过茅草。 偶有草屑被裹在风里,扑到脸上,一阵刺刺的痒。 “这总行了吧?”赫连姝语气不善道。 崔冉抬头看了她一眼,喉头微微滞了滞,终究是低声道:“谢谢。” 说罢,又要小心试探着下马。不料才刚一动,立刻让人喝住了。 “别动。”赫连姝阴沉着脸,“你愿意折腾,我的马可不想陪你折腾。” 说着,手就向他伸来。 崔冉知道,她又要用那一招。被她扯着胳膊拽上马的疼痛记忆犹新,使他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身子,目露恐惧。 立刻就让赫连姝瞪了一眼。 “躲什么?” “……疼。” 他声音低低的,埋着头,像是有些怕,但脸上又写着宁愿自己往下爬的坚定。 一身衣裳原也不算干净,被血迹染得越发脏污,先前被士兵撕扯过,只匆忙掩了衣襟,方才这一番折腾,又散开一些,松松落落地遮在肩头,头发也散乱。 反衬得一张脸苍白又单薄,因着一路落难,越发地瘦了,下巴尖尖的,往人身上一搁就要扎人似的。 赫连姝看了他两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矫情。” 话音刚落,手再次向他伸来,动作既快,又精准,并不给他半分躲闪的余地。 但却不是粗暴地扯他臂膀,而是一手绕过他腋下,环住他上身,将他身子的重量都放到自己身上,不过轻轻一提,就将他半扛半抱起来。 崔冉只来得及倒吸了一口气,就被她俯身稳稳放在地上。 他重新脚踏实地,仍惊魂未定,只见马上的人冲他扬了扬眉,眼中划过一丝像是得意的笑。 “去吧,”赫连姝挺了挺身子,“给你一刻钟,把自己洗干净,时候到了我就走,你要是没赶上,就留在这野地里喂狼。别和我玩什么花样,听清楚了?” 崔冉思索了片刻,也有些没听明白,她这话究竟是怕不怕他跑了,只点点头,“知道了。” 他看了看眼前的人,终究还是有些迟疑,“那我洗的时候,你……” “本王没兴趣!”赫连姝陡然翻脸,横眉竖眼的,“姑奶奶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稀得看你?” 说着,手里缰绳一拽,那马也跟通人性似的,冲着崔冉打了一个响鼻,甩甩头,十分不屑似的转过身去。 她坐在马上,只留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快滚。” 崔冉静默了一小会儿,转身缓慢地向河边走去。 步履蹒跚的工夫,还听身后有人像是用力拍打着自己的皮甲,低低的抱怨声让风带进他的耳朵里。 “好端端的沾姑奶奶一身血,晦气。”
第4章 4 . 饮雪天南(四) 好歹也得让你沾点好处…… 崔冉拖着疼痛的脚踝,慢慢地走到河边。 他生长于陈国的皇宫,是君后所出的嫡皇子,自幼众星拱月,锦衣玉食,从未有如今天这般,在野外的一条河边,一个陌生女子的看守下,赤着足走向河水沐浴。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抬手轻轻解开自己的衣衫。 衣裳已经从里到外,被鲜血浸透,中衣也未能幸免,到这会儿已经被风干了大半,像纸浆糊的一样,板结在身上,乍一剥下来,丢在地上还硬挺挺的。 底下的皮肤上也尽是血,干涸成一片片的褐色血痂。一想到这是另一个人的血,一个几乎欺辱了他的粗鲁女子的血,就令他作呕。 衣衫褪尽,身子在旷野的风里被吹得微微瑟缩。他向着河里缓慢走去。 河是一条无名野河,大约平日里也少人来,河岸上乍看是好的,踩上去才发现,脚底下尽是淤泥,且夹杂着草根,滑得厉害。 他没留神,一下险些给滑进河里去,不由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就听身后赫连姝的声音遥遥传来:“怎么了?” 他一回头,见她将头往这里偏了一偏,似有要转过身的意思,慌忙道:“我没事,你别看!” 赫连姝的身形一顿,果然又将头转了回去,只是隔着那样远,他竟也像能看见她头顶的火气。 “本王不稀罕!” 崔冉抿了抿唇,小心地扶着岸边,下到河里。 刚一踏进去,立刻就哆嗦了一下,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深秋的河水已经非常的凉,这种荒郊野外的凉,与他从前在宫中偶然掬一把凉水完全不同,不但冰冷刺骨,且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离开岸边十余步的地方,河水就渐渐地浑起来,看不清底下究竟藏着什么。越看,越让人心慌。 脚底下是滑腻的淤泥,长着青苔的石头,和不知道是些什么的粗粝杂物,令他战战兢兢的,举步维艰,害怕下一步踩到的会是什么。 他犹豫地捧起水,淋在自己的身上,立即就打了个寒颤。 血迹干涸,难以搓洗,清洗起来既慢,又冻人,淋过水的身子让风一吹,冷得直哆嗦,雪白的小臂上一片鸡皮疙瘩,久久难消。 他想了想赫连姝说的“一刻钟”,还是咬了咬牙,向河水深处走去。 若是将身子浸没在河中,最多是冷一些,须熬一熬,但应当会洗得快许多。 他并不知道,河床不是平缓地向河中心延伸的,有些地方,可能前一步还是平坦地带,下一步就是深不见底,激流暗涌。 刚走出没几步,他就忽地觉得脚下一空,还未及反应过来,身子已经陷下去,猝不及防地喝了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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