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要吓唬你,”面前那人道,“从此地到白龙城,还有千里,如今的天气已经冷了,再往前的路就更难走了,且能冻掉耳朵。你们这些柔柔弱弱的男人,恐怕一半都活不下来。” 她瞧着他,像是真心相告:“伺候好了殿下,没准就能活一条命。” 活命。崔冉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模样,几乎苦笑出声。 落到这般境地,真的还能称之为人吗?这样的日子,也很难说是值得苟且偷生,还是索性早些死了痛快,还能免受往后的折磨。 他听得明白这士兵的意思,但想了想,仍是轻声问:“军中不是说不许……” 赫连姝亲口说的“奸污”二字,在他唇边打了个转,终究是没有脸面说出来,转而改了一个欲盖弥彰的说法。 “不是说不许同被俘的男子做那回事吗?说是都要押解去白龙城,进献给你们的大可汗,再作分赏。” 那士兵响亮地笑起来,“小郎君,还是没看明白啊。” 她拿下巴点了点远处,营帐中心的方向,道:“咱们殿下是什么人?是三皇女,大可汗的亲生女儿,少年英才。这回远征的将领里头,只有两位皇女,其中一个就是她。你们这些人押回了白龙城,大可汗赏下来,有好的还不是紧着她先挑?” 她的口气极自然而然,“她提前收用了一个两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崔冉知道她也算是为他好,只是这话听在耳朵里,总是像一根根刺扎着似的,难受得厉害,觉得自己像是祭祀时的牺牲贡品,被剥洗干净码在一处,给端上去。 “我再想想,”他匆忙低下头道,“谢谢你了。” 这士兵看看他,叹一口气,抻着胳膊腿儿站起来。 “你们这些陈国人啊,就是把脸面看得太重,它再好看,还能有命值钱吗?咱们殿下年纪轻,模样又好,也不委屈人,要换了咱们凉国的男儿家,让殿下看上了,那得是阖家载歌载舞的,把人送进王府里才行。” 她说着就往远处走,道:“罢了,你就自个儿想想吧,我吃饭去了。” 她一走,就独留崔冉一个,孤孤单单缩在车上。 深秋的时节,天黑得快,太阳只一转眼的工夫,就从远处的林子里下去了。夜风吹起来,比之白日里顿时又凉了许多。 让那士兵这样一说,他才想起来,他今夜的饭还并没有着落。 行路艰苦,不是每天都能遇到水源,都有生火做饭的条件,平日里还是多靠干粮果腹。即便像今日这样,算是运气好的时候,热饭热汤也是只供给北凉士兵的,并没有他们这些俘虏的份儿。 他们的干粮都是些死面饼子、馒头一类,十天半个月发给一次,自己携带在身上,须得省着吃,捱到下一次发放的时候。刚发下来的时候是好的,却在寒风里迅速干硬,变成一咬就落一地渣的死疙瘩,须得就着凉水,才算好下咽一些。 饶是如此,仍旧是保命的宝贝。时常能见到爹爹含泪饿着肚子,省下口粮给小儿吃的,也有人一觉睡醒,发现装干粮的布兜被掏空了,放声大哭。 而他的那一份,一向是由墨玉保管的。 墨玉既忠心,且心细,哪怕是流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他早已不是什么皇子,墨玉也始终尽心尽力地照料着他。 只是如今墨玉死了,他的口粮也丢了。 崔冉在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里,往车上的箱子之间又缩了一缩,试图依靠它们挡风,令自己稍许暖和一些。 他自早上起就没有再吃过东西,此刻腹中饥饿,且隐痛,像是脏腑已经贴在了一处,在自己消磨。 他正想着,要是那士兵一会儿还回来,央求她替他找一口吃的,会有几分可行,忽听近旁有人说话。 “哟,这怎么车上还有一个呢?” 他一抬头,就见两个兵站在面前,笑着打量他。他的脸立刻就白了。 “这些男人没胆量躲到车上吧?”其中一个盯着他道,“这个长得还行,怕不是赶车的动了心思,想在车里藏一房夫郎?” 两人都笑起来,笑声桀桀,在暮色里像乌鸦似的。 崔冉背后抵着箱子,半分也躲不得,正瑟缩间,忽然有人问:“你们在干什么?” 声音冷淡,却带着压迫感。 那两人顿时变了脸色,回头叫了一声“殿下”。崔冉在她们让开的视野里,看见了赫连姝的脸,冷峻如严霜。 她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两名士兵立刻逃也似的走远了。 她站在暗下来的天光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冉。 崔冉喉头微微滑动了一下,陡然想起了片刻前那老兵说的“主动一些”,突然很不自在。 “你怎么来了?”他轻声道。 就听眼前人嗤笑了一声,“我来看看,你冻死了没有。”
第6章 6 . 饮雪天南(六) 那便拿本王当你的主人…… 也说不清是让她这话提醒了,还是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浑身不由自主地发凉,总之,崔冉忍不住抱了抱双臂,在风口里微微蜷缩起身子。 让赫连姝看见了,笑意就更浓。 “下来。”她道。 崔冉瞧了瞧她的脸色,没敢对她的话流露出疑问,依言下得车来,默不作声地站在她面前。 她只简单地抛出一个字:“走。” 说着,就抬步向营帐的方向走去,并没有半分要等他的意思。 崔冉只犹豫了一瞬,就提步跟了上去。 尽管他明知道,那帐子里并不是好进的,但方才那士兵说的一句话不错,命比脸面重要。即便他从前是如何金尊玉贵,诗书礼教,经过这么些日子,脸面也快丢得不剩下什么了。 他可以死,但不能是饿死的。只要跟在赫连姝身边,至少会有一口吃的。 在车上坐了小半天,他都快忘了自己的脚踝上还带着伤,乍一下地走动,早前扭伤的地方阵阵刺痛。但或许是得了休息的缘故,稍活动了几下,倒比白日里疼得轻一些。 他咬了咬牙,忍住那一阵疼,紧跟上赫连姝的脚步。 这会儿营帐基本已经搭建完成了,入夜,营地中间的空地上,火塘已经燃了起来,一旁的土灶上架着大锅,里头煮的东西像是比晌午对付的那一顿好些,他瞥见些萝卜白菜,和着汤水,热腾腾的一大锅。 围在火边的士兵人手一副碗筷,将干饼子掰碎了,舀一大碗热乎的汤菜泡进去,吃得满头大汗,大声谈笑。 崔冉打她们身边过,肚子不争气地响动了几下。这要是落在以前,便是很失礼的。他脸上微红,也不知道让前面的人听去了没有。 赫连姝的帐子,在整片营帐的最中心,既高大又宽敞,一眼便能认出来,比寻常将士的帐篷气派许多。 他走到门前,却踌躇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 尽管他也知道,都自愿来到跟前了,还摆出这副情状,显得很有一些惺惺作态,令人耻笑,但心底里却止不住地有一种念头—— 这道门一踏进去,就好像自投火坑一样了。 赫连姝侧身站在门边,见他停步,挑眉打量了他一眼,“怎么,怕了?” 他低着头,一时没想出应答的词来。 他以为她难免是呵斥几句,或讥讽或打骂,总之定会将他逼进帐子里去,不料她只是转过身,一掀门帘,自己闪身就进去了。 只丢下一句:“要是不想进来,就自己找地方睡去。” 崔冉愣了片刻。 四周来往的人不少,见了他一个男子站在主将的帐子外面,眼光忍不住都往他身上打量,神色各异,带着种种猜测戏谑。 他被看得极不自在,一低头,终究还是将帘子掀起一角,从侧边飞快地钻了进去。 帐子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也可能是太空旷了,只墙边放着一张案,旁边错落立着几处灯架,除此之外再没有能称得上家具的东西。在挑高的帐顶下面,显得格外的空落。 赫连姝看着他的神色,就微讽似的笑了一笑,“小皇子,可是觉得本王这里破落了?” 他收回目光,轻声答:“没有。” 那人自顾自地往里面走,随手解下身上的皮毛斗篷,往地上一丢。地上倒是铺着厚厚的地毯,是北凉的纹样,花果鸟兽,繁茂艳丽。 帐子靠里的地方,多铺了几块毛毡和毯子,堆叠得高高的,勉强像是个床铺的模样。 她走过去坐下,冲站在原处的他道:“就那么喜欢站着?” 他掂量了一下她的意思,慢慢地走近前去。 就听她道:“行军途中,带不了那么多东西,夜里有块地方睡就行了,学不来你们陈国人的那些讲究。要是没住过这样的帐子,就得学着习惯。” 崔冉没说话,只拖着步子走到她跟前。 帐中地毯柔软,比起先前赤足行路,已经舒适许多了,只是脚上有伤,走得仍然是慢,赫连姝看着他微跛着走过来,就抬了抬眉。 “伤这么重吗?” 她说着,竟忽地伸手来掀他衣摆。 他猝不及防,双足一下就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少年的足纤细白皙,虽然沾了少许尘土,仍不掩其本身的漂亮,踩在绵密的长绒地毯上,像琉璃一样,带着某种精致且脆弱的美感。 崔冉的脸猛地一下红到脖子上,仓促要从她手中夺回衣摆,重新将双足遮住,连声音也忍不住失了分寸:“你做什么!” 他急着向后退,结果反倒是让层层叠叠的毛毯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就跌进了那张囫囵拼凑的床铺,躺在了赫连姝的身边。 赫连姝垂眸看着他,神色有些莫名。 他通红着脸,紧咬着下唇,还要将双腿努力蜷缩进衣裳底下,不让她瞧见。 “你在干什么?”她皱眉问他。 他双手死死扯着衣摆,将自己遮得严实,只不说话,肩膀微微发抖,整个人瑟缩在重重毛毯之间,越发显得单薄得厉害。 赫连姝就摇了摇头,神色微有不悦。 “本王好心问你一句,像是能吃了你似的。罢了,好人当不得,倒像是本王错了。” 他望了望她阴沉的侧脸,踌躇了片刻,终究是低声道:“男子的足是不能让人看的。” 眼前的人怔了怔,转回头来,脸色仍是沉着的,话音却缓和几分,“为什么?” “没,没有为什么。” 崔冉嗫嚅着,几乎将脸埋进毛毯里去,只露出小小的一角,和鬓边一缕碎发,声音闷闷的,像是难以启齿。 “这是只有婚后才能让妻主瞧见的,外人,尤其是外女,一个也不能看。” 话虽如此,自己说出来时,却已经先丢了底气。 规矩礼教里,男子的足若是让人看去了,就如同被看破了身子一样耻辱。贵族男子,只有请罪时才披发跣足,以示卑微。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