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又补道:“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上了金殿,各走各路便是了。往后我不再碍你的眼,你也好不用再忌讳我。” 眼前的人仍不说话,只瞧着他,眼神晦暗,像是头一遭认识他一样。 崔冉固执地垂下眼,与她默默对峙。只是心里不可避免地擂鼓。 不过片刻前,他五哥还在好言劝他,宁可一时向赫连姝低头,换她几分庇佑。一字一句,皆是真心为了他的前程考量。转眼之间,却让他生生说成了一别两宽,再不相见的架势。 他也说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只觉得心里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堵得心口闷疼。 赫连姝是个什么脾气,这些时日以来,他已经是摸清了的。她向来没有几分耐心,更没有上赶着向人递好意的道理。 在她看来,大约她能开金口,赏他一个留在她身边的机会,便是极大的恩典了。而他,显然是不识好歹,拿她的好意不当一回事的白眼狼。 他低头不语,单等着她或发怒,或讥讽。 却不料,颊上忽地被她掐了一把。 不轻不重的,像是有些泄愤的模样,倒也称不上疼。 他愕然抬眼,就见她微眯着眼睛,唇角却弯着,非但不动怒,反倒颇为高兴似的。 “哟,会发脾气了。” 他一怔,便好像鼓足勇气挥出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无声无息。动了动唇,却又没有话可以与她辩,只兀自红着眼眶,胸口微微起伏,倒显得比方才更落脸面了。 赫连姝却不管他这个,好像得意一般,手在他颊边轻拍了拍,声音里带着含糊的醉意。 “行了,听话。过几天要真被问起来,得说你受了本王的恩典,想跟本王走,懂吗?” 崔冉咬着下唇,低头躲过她的手,还想再与她争几句,她却皱了皱眉,像是酒意上来了的模样,忽地头一沉,一下撞进他的肩窝里。 “啊,你……”他身子蓦地绷紧,忍不住轻呼。 她丝毫不理,埋头在他颈间,气息粗重,任凭他推也不动。像是什么困倦了的猛兽,收了爪牙,昏昏欲睡。 “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跑。”
第38章 38 . 关山沉月(十) 身在福中不知福。…… 崔冉是自己避出帐子去的。 他将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连姝拖到床榻上, 已经费了极大的力气,待到自己要如往日里一般,裹上两床毛毯往角落里去睡时, 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帐子里熄了灯, 就只余下散不出去的酒气, 轻一阵重一阵, 直往人的鼻端里钻。 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不论合不合眼,都没有一刻不回想片刻之前,赫连姝将他按倒在地上的场面。 地毯厚实且绵密,此刻一个人安静躺在上面, 与先前的感受却也没有什么不同。身子仿佛要沉沉陷没进去,却有一阵微妙的酥痒,自后脊背攀升上来, 爬过他的全身, 令他极不舒适,又蔓延起一股没有来由的热意。 在北地严寒的夜里, 竟搅得他辗转反侧, 说不出来的烦躁。 好像那尊活阎王,并不是已经躺在床上睡沉了,而是仍压在他的身上似的。 他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起身重新裹了斗篷, 一掀门帘,走进了四面静谧的黑夜里。 如今的时候已经极晚了,远近皆无人声,只抬头向天上仰望, 北地的夜幕好像格外辽阔似的,星子都像是用河里的冰水洗过,才往天上挂,颗颗闪着寒芒。 他周身的热意在冷风里一吹,才降下去几许,连带着一颗乱麻般的心稍为安定。 他只道是,今夜大约是睡不成了,但也无妨,横竖明日还不用赶路,睁着眼睛等到天明便是了。 却不料,忽听远远的似是有人喊他。声音极细,压得低低的,听不实在,只被挟在夜风里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九哥儿——九哥儿——” 他悚然一惊,回头去寻,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斗篷的前襟。 从前在宫里时,听宫人说志怪传闻,便说是民间有一种山精野怪,专拣在荒凉偏僻的地方,盯着走夜路的人叫名字。你要是应它一声,魂儿便要被勾去了。 哪怕他心里知道,世上本无什么妖鬼,临到跟前,总难免还是有些怕的。 他面对黑漆漆一片夜色,心里正慌,忽见不远处的帐篷后面,绕出一个人影来。虽瞧不清究竟,却被远处火塘里的光照出一身破旧棉衣来。 他心里陡然便是一松。 这显然是队伍里被俘的男子了,既是人,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方缓步向他走过来,应当是怕声音大了,让北凉人听见,只压着嗓子说话:“九哥儿莫慌,是我。” 他听着是有几分熟悉,待那人走近跟前,也就认出来了。 是柳君。 柳君,名月白,是在他母皇身边有年头的君侍了,不过与中宫向来也没有太多的交好。从前都在宫里时,便是见面互相问候一声的关系,除此之外没有旁的。 他倒也没意料,会在这深夜里遇上他。 但还是依着礼数福了福身,“原来是柳君。” 北地的夜里极凉,走动的时候,身上还有几分热气儿,可一旦停下脚步,便只觉得天寒地冻,要将人都冻成冰坨子似的。 崔冉裹着白狐的斗篷,都有些受不住,瞧着面前的人这一身钻棉絮的衣裳,忍不住都替他冷。 他总以为,这人深夜里冒着严寒出来,总归是有什么要紧事。原想随口寒暄几句的,转念一想,为顾着彼此的体面,还是不好多管旁人的闲事。 于是便默默将身子让开些,好让他过路。 不料,柳月白竟没动,只停在他跟前,站定了望着他。 他怔了怔,终于从那般期期艾艾,带着几分羞于启齿的眼神中,瞧明白了一桩事——对方正是来寻他的。 两厢对望,俱是沉默。 最终是柳月白搓了搓手,挤出两分笑来,“许久不曾见了,九哥儿近来可还好么?” 崔冉瞧着他,第一时间没有答话。 今夜早些时候,他们还见过的,便是在靠近二皇女的军营那里,几名男子躲在河边悄悄洗衣。他们不但见了面,说了话,柳月白还当着他跟前将崔宜讽了几句。 不过几个时辰,总不至于忘吧。 对面大约是自己也觉出来了,神情微微一怔,笑容里不免有些讪讪,道:“瞧我,当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顶用了。” 说着,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话音仿佛和蔼,“前些日子瞧你那般病着,实在也是愁煞人了。如今可好了,身子养回来了,不挨饿也不受冻的,我一颗心才算是放到肚子里了。咱们皇家的哥儿,终归是有福气的。” 他年纪已经不小了,这般堆起笑的时候,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笑意皆盛在里面。乍一看,很是慈祥亲切的模样。 崔冉看着,心里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柳月白称不上什么恶人,却也不是个心眼儿大的,先前一路上,自从他与赫连姝横生了瓜葛,明里暗里便总要拿话讽他几句。 如今突然这般热络,反倒让人瞧着心慌。 “多谢你记挂。”他淡淡道,“不知今夜找我,是为了何事?” 对面似是不曾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愣了一愣,脸上的笑意便落了回去。 “九哥儿爽快,我也就不拉七杂八地胡说了。”他低声道。 说这话时,眉眼都低垂着,唇边却挂着一丝苦笑,像是一个自嘲的模样。 崔冉静等着他的后话,他却又沉默下去,半晌,忽地膝底下一软,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惊得崔冉赶紧要搀他,“柳君这是做什么?” 眼前人抱定了主意一般,任凭他拉,也不肯起,只仰头望着他。 “我想求你,让赫连姝收下阿容。” 不过一句话,却将崔冉都给听愣了。 他兀自琢磨了一小会儿,才敢确定,柳月白口中所说的,正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他的弟弟,十皇子崔容。 他伸出去要拉对方的手,便缓缓地垂了下来,只觉得周身爬上一层凉意,荒诞得很。 “为什么?”他讷讷问。 他问的,是为何会有做父亲的,竟要将自己的亲儿子往活阎王身边送。 然而对方领会的,却显然不是这一层意思,闻言便干笑了两声,话音里透着几分不自在。 “我知道,你如今已是在她身边了,自是不愿意身旁再多添什么人的。前些日子里,我也说了些没轻没重的话,你心里必是要存些想头。要是为我自个儿,我一定也是没脸来求你的。” 他道:“实在是阿容年纪还小,过几日到了白龙城里,要是落到旁的地方,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我这个当爹的说的糊涂话,算不到他的头上,他往日里也是追着你‘九哥、九哥’地喊,还求你这个哥哥,肯发善心照拂他几分。” 柳月白从前在宫里时,是多年养尊处优的,虽是年纪大些,比不得年轻的君侍姿容姣好,但也是保养得宜,雪肤乌发,望之如三十许人。 此刻近看他,崔冉才忽地发现,短短数月,他的发间已掺上不少白霜,连同皮肉也灰暗松垮下去。这般低声下气跪在他跟前时,整个人都透出苦相。 意识到这一点时,陡然让人有些不敢相认了。 “在赫连姝身边,就这样好吗?”他轻声问。 倒不是旁的意思。 只是赫连姝脾气大,待人粗暴,手脚向来没什么轻重。他已经成人,许多时候仍有些受不住,崔容尚且年幼,要是真被那样相待,想来该是更疼痛恐惧。 不论怎么说,崔容也是陈国的皇子,即便是年纪还小,未曾长开,皇家血脉总是作不得假。就算真上了金殿,想来也是分赐给王侯贵族的命运。 同样是北凉人的贵族,未必就不如赫连姝,为什么非得是她? 不料,柳月白闻言,却是误会了。 他瞥一眼崔冉身上的狐皮斗篷,笑得便有些不是味儿,“老话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原来还真是这样一个理。” 他将手向棉衣袖口里缩了缩,道:“这好不好的,九哥儿这些时日以来,不该是自己最清楚吗。怎么,反倒还拿话问起我们这些旁人来,这可叫人怎么答呢。” “我没有……”崔冉一时语塞。 就听对面道:“不缺衣,不少穿,病了有郎中给瞧,夜里有大帐可睡,闲人碰不得一根指头。你往这军营里放眼看看,可还有第二个人有这般活头吗?” 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在蘩乡城的时候,有一日你身边的侍人奔出来,四处求人救你,道是你身上落出一块儿九尾凰的玉佩来,五哥儿替你扯谎也瞒不过,惹得赫连姝发了好大的火气。咱们都道你怕是要死了。结果呢,她就那样轻纵了过去,像是没事人似的将你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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