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冉站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跳得极快,且脸上不由自主地升起热意来。 她还好意思标榜自己呢,分明是说起谎来连稿子都不打,连这样的胡话,也能信手拈来。 赫连姣瞧了她片刻,才袖着手,缓声道:“如此,还是要多谢三妹,为我这个做姐姐的考量了。” 然而下一刻,转而便道:“不过,这个男人是陈国的皇子,原本应当是完好无缺地送到白龙城,听候母亲发落的。三妹怎么,在半道上就这样心急。” 她眼角带了两分笑,活像是个通达的长姐,好心教诲妹妹一般。 “这要是让底下人看去了,有样学样,这军中的规矩可就不好把控了。三妹,往后还是在这些事上留心一点。” 崔冉站在这里,清楚地瞧见赫连姝的唇角动了动,但这般不悦神色在她脸上,也不过是一瞬。她仰头望了望王座上的人,立刻就单膝跪了下去,干脆利落。 “大姐教训的是。”她肃声道,“女儿一时没有把持住,办了错事,请母亲责罚。” 赫连翡皱了皱眉,脸上便显然地划过一丝不耐烦。 “行了,没这样多的破烂规矩。”她道,“起来,不要在这里现眼。” 那人依言起身,只垂手站在一旁。 她目光在两个女儿之间逡巡了片刻,目中神色沉沉,粗重地出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们凉国人,没有那些矫情,看上了哪个男人就凭本事去占,也是常事,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没有什么值得大说特说的。” 她将两个人各盯一眼,“都是本汗的女儿,在金殿上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是不是在叫人看笑话?” 二人都垂着头,满脸恭顺,不声响了。 崔冉却听得出来,这话明面上是将两个人一同训,实际却还是对赫连姝有所偏向。他这般听着,一颗悬着的心倒是往下放了几许。 这意思,便是木已成舟,随水自流了。 正怀着几分庆幸,就忽然听上面道:“你呢,你自己出来说,你们之间,是不是那样一回事?” 他微微发愣,才意识到问的是他。 赶紧就低头道:“回大可汗的话,北上途中,我蒙她恩典,得以苟活,的确已经……已经相报。” 他已是顾不得身后的众男子是如何想他了,便是咬着牙关,也要将这场谎圆下去。 他的羞于启齿,满面绯红,半分也不作假,落进王座上的人眼里,仿佛觉得他颇有些乐子似的,竟还笑了几声。 “都说陈国人死规矩多,迂腐得不成样子,没想到你一个皇子,倒是还挺懂得识时务。”她道,“本汗的女儿,能瞧上你,是你的福分。” 崔冉只觉得双颊热辣辣的,从唇齿缝隙里低低地挤出一个“是”字。 却未料到,上面的人打量了他片刻,目光忽地转冷。 “女人之间的事,与男人原本没有什么干系,但有些时候,却正是因为男人,才惹出许多事端来。”她盯着他,话锋急转,“既然挑唆得本汗的两个女儿为你争抢起来,这便是你的错处了,本汗十分的不喜欢。” 他未曾想过会有此节,身子不由得一僵,本能地扭头去望赫连姝,眉宇间忍不住就露了怯意。 赫连姝想来是也没有预料,面露错愕,眉心紧紧地攒在了一处。 就听座上的人道:“你是个男人,我要是重罚了你,是我不大讲理。但为了让男人不忘记自己的本分,还是要稍施些惩戒的。” 她像是沉吟了片刻,“就赐你伤面之刑吧。” 这个词,在陈国时并不大听见。崔冉初听闻时,只怔了一怔,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个意思。 却见赫连姝的脸色即刻就变了。 “母亲!”她仰头道。 她原是有话要说的,却让赫连翡一开口就给堵了回去。 “不过是脸上添几道疤罢了,既不砍头,也不断腿的,有什么值得心急的?”她道,“本汗的女儿,是没有见过好看的男人吗,为了一张脸火急火燎的,还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转向崔冉,神色平静。 “你凭一张脸,闹得两个皇女为你争抢,姐妹失和。我可以给你恩典,顺着你自己的意思,让你决定跟着谁走,但是你的这张脸,还是不要留为好。” 她的手在王座的扶手上叩了叩,“太漂亮的男人,只是惹祸罢了。” 崔冉在她的话音里,终于回想起来“伤面”二字是什么意思,身上便忍不住微微发起冷来。 这是北凉部族间的习俗。他从前听说过,蛮夷不受教化,常用肉刑,对犯了错的人常断其手脚,也有轻者,便是以刀割破面目,留下伤疤,以作印记,往后时时令人唾弃。 也另有一种,是他们的可汗,或家中有威望的长辈去世时,自己以刀划伤脸颊,或割下一耳,意在以血肉祭奠死者,通过这种自伤的方式,表达崇敬和哀悼。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轻易受得住的。 他僵立的当口,已经有一名殿前官员上来,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递到他面前。没有开口,但意思已经再显然不过。 他垂眸望了一眼,立刻就没忍住,后退了半步。 说来可笑得紧,他自以为这一路上,什么辛苦都受了过来,眼瞧着那些北凉人胡作非为,心底里早就不拿自己当人看了,只作是行尸走肉一般。到了赫连姝身边,也是早习惯了她的手脚粗重,凶横相待。 他以为,自己不论再遇见什么,也不当做是风浪了。 却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是心里强行告诉自己,这是在北凉人的金殿之上,大可汗的眼皮子底下,一旦行差踏错,后果只会更可怖。如此这般,才硬生生忍住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便是这样没用。 先前梗起脖子的时候,以为自己连死都不怕,这一刻才发现,仅仅是在脸上划几道伤口,已经足够令他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他站着不动,就听赫连翡道:“你是自己动手,还是说你们陈国的男人,没有胆量,本汗让人来帮你,也是可以。” 他艰难地抬眼,看了看身前站着的官员。 对方脸上的意思很清楚了——如果他自己不敢,那便会由她忠实地执行命令,到那时下手的深浅,便更加不由他说了算。 崔冉只觉得喉头哽得生疼,他在身后一片惊呼抽气声中,缓缓抬手,探向那把匕首。他将下唇咬得死死的,几乎尝见了血腥气,才能阻止自己在这金殿之上怕得哭出声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头脑里划过一个念头。 假如让那人瞧见了,是不是又要满脸不耐烦地训他:“哭哭哭,就知道哭。” 手刚握上冰凉的刀柄,忽听一旁赫连姝急声道:“母亲!” “没有你说话的地方。”王座上的人一改先前待她的宽容,沉声喝她,“为了一个俘虏,一个男人,你瞧瞧还像什么样子?” 不待她回话,一旁的赫连姣却也干咳了两声,神情悠然,话音也不疾不徐的,仿佛她与这场争端全然无关一般。 “三妹何必这样心急,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受了母亲的罚,一会儿领回府里就是了,只是小伤,没有什么妨碍。” 她且轻叹了一声,似乎发自真心,“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眼力了,要是早知道你这样喜欢他,我先前必不会开口来要。” 崔冉的手放在刀柄上的时候,甚至还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倒没想过,赫连姝这一路上,活脱一个阎王,只手遮天似的人物,原来回到了白龙城里,竟还有天外有天,让人压一头的时候。 也罢了,她肯为他争到如此地步,他倒还该谢她。 他一咬牙,匕首便出了鞘,刃上寒光夺目。 刚要抬手,却听赫连姝高声道:“母亲,女儿有话要说,并不是为了这个男人。” 赫连翡沉着脸色,扭头看她。 像是判断了一番其中真假,才道:“那你说来听听。” “是。女儿虽然收用了他,却不敢给母亲丢脸。不过一个男人罢了,哪天丢了也便丢了,何况是一张脸,能有什么要紧,哪里值得多费工夫。”她道,“只是,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他的父母,几个月前才刚死了。” 崔冉闻言,心口像是蓦地被拿针刺了,生疼。他愕然望着她,不解其意。 赫连翡也面露狐疑,“你想说什么?” “伤面在我们凉国,也有祭奠先人,寄托哀思的意思在。尽管母亲绝不是赏他这个恩典,他也不是我们凉国人,但女儿依旧认为……” 她话音冰冷,掷地有声,“他不配。” 此话一出,整个金殿里都似是怔了一怔,随即渐渐响起议论声来。百官交头接耳,或有点头赞同者,不在少数。 赫连翡瞥她一眼,眼睛微眯起来,像是带了两分笑。 “你这样说,倒也有些道理。” “女儿不敢。” “如此,这伤面之刑,就罢了。” 崔冉听得这一句,周身陡然一松,才觉得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已经密布冷汗,沁得衣衫都紧贴在身上,极是不好受。 便见赫连姝远远一眼盯过来,眼中暗示不言而喻。 他赶紧屈下膝去,还未开口谢恩,却听上面道:“那就改为打三鞭,以作教训。” 他微弯的双膝一下便停在了半空。 赫连姝的眉头亦是一动,似乎复要开口,却被王座上面的人一眼瞪住。 “不懂本分的男人,就该受些皮肉之苦。吃过了苦头,学会了规矩,也就罢了。但要是死不悔改,蛊惑得女人不辨东南西北了,那也就不必留了。” 她神色微变,迟疑了一瞬,终究沉默地垂下了目光,后退一步,站回了王座的左首底下。 崔冉眼看着面前的匕首被收走,有两人走上前来,将他的手臂一左一右擒住,扭到身后。 “带下去。” 那两人的力气很大,他双臂被反折,顿时就疼得皱了眉头,“嘶”地一声轻吸了一口气。 赫连姝站在十余步外,低着头没有看他,发间垂落下来的金珠和玛瑙原该是光华璀璨,却映得她的脸无端地晦暗。 崔冉不愿让人拖着走,在北凉人的金殿上落了脸面。即便卫兵高大,左右挟着他,他仍是挺着背脊,强撑着自己走下去的。 经过崔宜身边时,见他眼眶通红,目中有泪,他甚至还将唇角向上扯了扯,费力挤出了一丝笑。 崔宜眉心一动,忍不住转过脸来,似乎要用口型嘱咐他些什么,他却没来得及看清,就让卫兵推搡着走远了。 金殿门外,寒风刺骨。 崔冉被推下了石阶,站在殿前的空地上。身后的卫兵中便有一人走开了,也不知是去哪里,另一人仍制住他的手臂,站定了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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