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只点了点头,坐在他的床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神色似有几分沉郁。 他抱着膝坐在床上,因着酒气未散的缘故,一时半刻不好将裤腿放下来,双腿仍白晃晃地露在外面,烈酒的热意缓缓散进空气里,有一丝丝的微凉。 他沉默了片刻,只能找话与她说。 “今天,多谢你。” 他这一句,真心实意,半分客套也没有。 要不是她冒着雪,从练兵场一路赶回宫里,今日之后,他就不知会出现在哪里了。 如今想来,自从遇见她后,不论她平日里如何气人也好,仿佛紧要关头,总是她在护着他。 赫连姝却只笑了一声,话音里有些发凉。 “别谢我。”她道,“我没有那样大的本事,能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要是再往后拖一点,天黑了,雪大起来,神仙也赶不回来救你。” 她的声音像是闷在胸腔里,与往日的飞扬高傲很是不同。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时却又听出了弦外之音。 “是谁给你送的信?” “兰因。”她道,“你要谢的话,改天自己谢他吧。” 他愣了愣,眼眶忽地有些发热。 按时辰算,恐怕是他前脚刚被宫里的婢女带走,后脚兰因就派了人,骑上快马赶到城北的练兵场,向赫连姝禀报的。但凡再迟一些,她都未必来得及救他。 这样说来,也便能够明白,鹦哥儿为什么在这样冷的夜里,巴巴儿地提了风灯,在院子门口等着他们。那是因为他知道,赫连姝一定能带他回来。 “那,四皇女呢?”他道。 眼前的人摇摇头,也像有些感叹似的。 “王府里的信,传不进宫去。”她道,“老四年纪小,是时常进宫,但也没有那样容易就逛进我爹的宫里去。今日能赶上救你,大约也是赶巧了。” 她看他一眼,扬了扬唇角,“你福气不错。” 崔冉在她的笑意里,却一时不能言语。 她也说了,很难有这样凑巧的事。何况他瞧着,赫连媖进门的时候,并不见几分诧异,反倒像是有备而来,一言一语,看似与小阏氏闲谈嬉笑,实际都是冲着替他说情来的。 他有些疑心,是陆雨眠被呵斥出去后,急着央的她。要不然也没有旁人了。 一念及此,不由越发感慨。 他何德何能,能让旁人这样帮他。 他这厢心内唏嘘,身边的赫连姝却已经伸了伸胳膊,话音也懒洋洋的。 “练兵的事还没完,”她道,“早些睡吧,本王明天早上还得赶回去。” 他闻言,难免生出些愧疚。 她这一来一回风尘仆仆,皆是因为他的缘故。 “那我送你出去。”他说着,就要下地。 刚一动,腿上突然落下一只手,将他稳稳按在床上。指尖刚刚好,挨在内侧软肉上,惊得他身子一下僵住,半分也不敢动了。 “你……” 他圆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就见她微微俯身下来,凑在他眼前,笑得有些戏弄意味。 “这可有点没良心了啊。”她低声道,“本王辛辛苦苦赶回来救你,你就这么赶我?” 他一下窘住,红意顺着脖颈,飞快地漫上来,攀上耳根和脸颊,像是天边的霞光似的晃眼。 他不说话,就见她又伸了个懒腰,望了望漆黑的窗外,声音像是叹息。 “这会儿,雪应该都下大了。” 崔冉便越发的无措。 这样说来,倒的确显得是他十分的不明事理。 她今日里为了救他,费了极大的力气,还不惜与小阏氏顶撞起来。如果这般还叫待他不好,仿佛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说不过去了。 要是他在刮着寒风的雪夜里,将人往外面赶,那似乎不论说到哪里去,都是他心虚得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小声道。 眼前的人也不接话,单等着他自己往下说。 于是他的头便埋得更低了,说一句话要抿三回唇角,“你要是喜欢的话,今夜就睡在这儿吧。” 话音未落,就险些急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喜欢,她身为一个正值壮年的女子,他名义上的妻主,还能喜欢些什么呢?他做什么非得自己和她提这个。 赫连姝听了,却也是一下笑出声来,笑得眉梢眼角尽是欢畅。且偏了偏头瞧他,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他脸上烫得都快要烧起来了,一咬牙,闭着眼就向她伸手。 “我替你宽衣吧。” 话说得飞快,像是有谁在后面赶着一样。 手还没伸到跟前,却被她拦下了。 “本王没那么矫情,”她道,“也没有让人带着伤伺候的习惯。” 眼看着她手脚利落,自己就解开衣裳,崔冉的手在衣袖底下,暗暗地交握了一下,也终究是缓缓探上自己的衣带。 尽管不论什么时候提起,他总觉得自己并不曾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一件事,心底里永远怀着几分惴惴,但他也明白,天底下的男子,总要有这一遭的。 何况,赫连姝待他不薄,与一同被俘的其他人相比,他的运气,不知要好了多少。 他……也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赫连姝今日因为练兵的缘故,外穿着皮甲,脱起来颇费一些事,待她收拾停当的时候,他已经只余了一身中衣,无声无息地躺进了床的里侧。 躺得极为端正,仰面望着床顶。披散在身下的墨发里,有一绺偏不乖顺,垂在他的胸前,衬得领口处露的几寸肌肤,越发白得耀眼。 十足像极了个引颈就戮,任人宰割的模样。 他听见赫连姝低笑了两声,吹熄了灯,返回床边。 窸窣一阵动静,他感到身边平添了一阵暖意,就知道她已经躺上了床。 落雪的夜里,窗外没有月色,什么都瞧不见。只有这床帐之间,因为骤然多出了一个人,而显得比平日里拥挤不少,独属于女子的气息近在枕畔,使得他耳热眼跳,身子僵得笔直。 半分也不敢靠近她,却又像是静等着什么来临一样。 只是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她仿佛耐心极好,也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一点不动。他便不由得惶然起来,双手交叠在被子底下,互相抠弄着。 从前在宫中,老侍人教导过,有些时候,女子也喜欢男子主动伺候,婉转承欢。 照着他们的说法,皇子的新婚之夜,总该是含蓄知礼的,天地阴阳,各居其位,这是皇家男子的体面。但若是往后,夫妻关起门来,自然也可以有些别的意趣,毕竟此间欢喜,皆是各人自知。 难道赫连姝她,喜欢的也是这样? 那仿佛,他受了她的恩,也是应当回报她的,不好在这些事上过分扭捏,败了她的兴致。尽管他实在是,半点也不会。 他轻轻咬着下唇,忍着心底的慌张,转过身去,双手顺着她的手臂,攀上她肩头。 他立时就感到,她的双肩微微一紧,像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模样。但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只平静地躺着,仿佛一心等着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崔冉已经羞得连指尖都在颤抖,分明是冬日的寒夜里,却只觉得浑身上下热得难耐,从那股燥热里,又生出某种极异样的感受,像是揣了一只猫,在他胸膛里上蹿下跳,指爪所过之处,皆是一阵心悸。 搅得他说不上来,究竟是难受,还是旁的什么。 他一咬牙,像认了命一般,撑着腰爬上去,将整个身子猛地覆在赫连姝的身上。 身下的人陡然一震,像是本能似的,一只手立刻就搂上了他的腰。掌心的暖热只隔着一层中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啊……”他忍不住轻呼出声。 近在咫尺的那缕鼻息便顿了一顿,比之片刻前忽地粗重许多。 “这么想伺候本王?”他听见她在身下道。 声音沉沉的,有几分像玩笑,却又多了一种他从前没有听见过的意味。 他心里陡然一慌,伏在她身上,不敢答话,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像是从发丝到脚尖,都无一幸免。 她也沉默着,只有纷乱的呼吸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仿佛过了很久,她才低笑了一声,“不是伤着吗。本王对自己的男人,没有那么不讲情面。” 崔冉怔了怔,才觉得那股先前冲得他头脑昏沉的热意,逐渐地退了下去,心里忽地一松。像是解脱,却又另有一些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默默地翻身下去,蜷在她的身边,她的手仍放在他后腰上,像是一个搂着他入睡的姿势。 赫连姝大约是久在军营的缘故,睡相很好,少言寡语。他与她同睡在一床被子之下,不出多时,就听着她的呼吸逐渐轻缓,猜想她大约是睡得沉了。 独余他一个人,回想着今日种种,反而越发清醒,睡意全无。 她那日里,要他没事少往外去,别牵连进是非,安心等她回来。他当真照做了,今日却仍是被小阏氏传召进宫,一通发难,不容他辩驳分毫。 他从前以为,北上途中艰险重重,他活下来了,金殿上险些被大皇女开口要走,他也躲过去了。只要他安静地留在赫连姝的身边,就可以无波无澜,平安度日。 却没想到,这白龙城中的生杀予夺,仍旧是半点不由人。 他靠在她肩头,终是忍不住低声道:“我没有不听话。” 声音极沉闷含糊,权当是说给了夜色听。 话音刚落,腰上的手却忽地轻拍了拍他,“嗯,我知道。”
第56章 56 . 晴洲向晓(六) 皇太女有难。(二合一…… 从兰因的院子出来, 崔冉和鹦哥儿肩并着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这是一个难得雪停的日子。王府里的下人勤勉,一早便将路上积的雪都扫到两旁, 厚厚地堆在墙根, 从远处一望过去, 像是两床长长的棉花被子似的。 但扫过雪的路面上, 仍免不了湿滑。他们一路过来,见着那些毛手毛脚, 又忙着当差的小婢女,脚下稍不当心便是一跤,摔得一身泥泞,可怜见儿的。 是以, 鹦哥儿加倍小心地扶着他,嘴上还要一叠声道:“公子你走慢些。要是把你摔着了,殿下真能把我的脑袋拧下来。” 他听着也不由得好笑, 心说这孩子的一颗脑袋, 原来不是顶在脖子上,而是天天挂在他自己嘴边的。 “没有那样吓人。”他道, “她什么时候当真罚过你?” 身边的人就嘻嘻笑, “那还不都是沾着你的光。” 他也微微弯了唇角,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天,心内颇有感叹。 要是放在旧时,有人同他说, 有朝一日他会心甘情愿留在赫连姝的身边,做她的人,领受她的照拂,他一定以为那人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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