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幼年听过南柯一梦的典故,但并不知其内里详情如何,今日看见这一本书,索性便来看一看,读一读。 “那好,就这个吧。” 繁缕清了清嗓子,抿了一口茶,清声道:“题词,天下忽而有唐、有淮南郡,槐之中忽而有国、有南柯。李肇赞云:‘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嗟夫,人之视蚁,细碎营营…… ” 大槐安国,黄粱一梦,富贵相许,醒亦成空。 卫衣听得不如昨日精神,斜倚在塌上一动不动,繁缕忽而放下书,回忆道: “我记得小时候,据说在江南一个地方,以前有一个名为南柯楼的地方。 闻说此楼中人能够助人化解执念,实现美梦,不过似乎只有有缘人才能看见,听人说,开这个楼的掌柜的是个神仙,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 “不过是借用典故招揽生意罢了。”卫衣嗤笑一声。 他才不信真有什麽神仙,既然是神仙道人,又何必来这世间凡尘,若是贪恋凡尘俗世,那也算不得什麽仙人了。 “而且既然没有见过,看来只是世人虚幻妄言罢了,世人得不到满足的愿望,总是要寄托於旁的事上,譬如求神拜佛,寄托於神灵,又如这般南柯一梦,虚幻缥缈。” 繁缕没有反驳,没有亲眼所见,她也只是当成一个故事罢了,可她总觉得还是存在的。 小平子提着一只小竹篮子进来,问道:“夫人,下面的人送了新鲜菱角来,才从池子里捞出来的,蒸煮过了,您要不要嚐个鲜?” 竹篮里黑乎乎的胖菱角,繁缕喜欢吃这些东西,一口应道:“留下一碟吧,其余的晚上让厨房做菱角饭。” 小平子应声道:“是。” 繁缕问道:“督主,您要菱角吗?” “拿来一个。”繁缕拿了小刀子划个十字,顺着裂纹劈里啪啦的剥开了菱角,露出白色的果肉,递给督主一颗。 自己也咬了一口,入口粉糯,味道还不错,随口问道:“哪里捞的?” 小平子没有任何顾忌,脆生生的一口回答道:“就是御花园的玉秀池里。” 繁缕当即这一口菱肉哽在嗓子处,不上不下的,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她倘若没记错,玉秀池就是当初摄政王妃不慎溺水的池子,也就是说,那是死过人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卫衣,那麽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听了小平子的话顿都没顿,什麽事都没有一样,还是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甚是香甜脆爽。 “大人,您还吃吗?”繁缕有点复杂的捏了捏手里的菱角。 “不吃,你自己吃吧。”卫衣显然也想起了什麽,默默吃了最後一口後,将剩下的全部推给了繁缕。 “噢,多谢督主,那个,晚上不吃菱角了。”繁缕突然有些无力,干笑两声,小平子拾出一碟来,听到夫人的吩咐应了声,余下的摆在桌子上,而後退了下去。 督主嘴角动了动,轻轻上扬,又转过头去,繁缕抿了抿唇,以为她没看见吗。 夜里服侍卫衣躺下,放下帘帐後繁缕准备回房间去,就听耳边幽幽传来督主的声音:“你留下。” 繁缕顿时苦了脸,问道:“啊,奴婢睡哪里啊?” 卫衣舒舒服服的躺在了床上,听着繁缕在一旁和他说话,理所当然的道:“你晚上可以睡在塌上。” 繁缕倒吸了一口气,看着外间矮榻抿了抿唇,斟酌了一下字句,干笑答道:“督主您还真是想得周到。” “过奖。”听到这两个字,繁缕只能倒吸了一口气,欲哭无泪。 这不算是她第一次为督主守夜,上次还是在女医馆,他也是受了伤,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还真是挺奇妙的。 他躺在床上呼吸绵长,似是睡着了,繁缕这才躺了下来,她倒不是第一次守着督主了,上一次也是。 卫衣听见帘帐外的呼吸声,有什麽动静都听的清清楚楚的,还有外面蝉鸣鸟雀的声音,外面的人,似乎睡得很熟,卫衣有点想笑,还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能这样安稳的熟睡。 人在黑暗中最常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回忆,起码卫衣自己是这样的,他总是想起初入宫那几年的日子,因为身体瘦弱,又沉默寡言,日子极为不好过,几次被欺负的差点丢了命。 老太监告诉他,这人活着,不是你压在命头上,就是命压在你头上。 他九死一生,既然已经进了宫,那就没有回头路了,自然要自己踩在命头上。 卫衣多少次曾面对生死,他以为自己早已无所畏惧,终於能静下心来看一看自己,他并非无惧,只是这样的掩饰好了一切,他亦,贪生怕死。 听着繁缕在身边念书说话,偶尔也会产生过一种恍惚之情,他也同寻常人一样,一样的有人能够话语温切,卫衣甚至有些贪恋这种感觉,他不能,终是要回到现实的。 “督主,您什麽时候醒的?”繁缕迷迷糊糊的从塌上坐起来,穿着中衣,身上盖着一件厚绒松柏毯子,窗户边背对着她站着一个人。 “现在什麽时辰,天还挺凉的。”卫衣以为天还没亮,他不知道自己昨晚什麽时候睡着的,只不过他一向醒得早。 繁缕看了看时辰,软声答道:“嗯,已经是卯时两刻了。”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小平子在门外轻声道:“夫人,督主应该已经起了,小的端来了洗脸水。” 繁缕匆匆忙忙拢上衣裳,打开门让小平子端了洗脸水进来,屋子里的温度倒是如寻常一般,闷闷热热的。 只靠近了窗户有清晨的凉气沁进来,此时打开门,一阵沁人的清冷晨气进入。 她身子颤了颤,不防吸了一口冷气,缩了缩肩膀道:“外面好凉啊。” “是啊,昨夜就转凉了,夫人当心着凉。”小平子没有小欢子那麽多心思,但还是为督主高兴,上次的玉佩算是输给小欢子了,也不算不值得。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繁缕眼看着有淡黄色的叶子落下,忽而就感觉这一天落叶就下来了,早晨也变冷了,心里生出几分感叹。 卫衣披着一件墨青色松纹外袍站在窗子边,清瘦高挑,熹微的晨光透过树荫落在他的脸上,白纱蒙在脸上,他伸出手,问:“外面已经落叶了?” 她拿了架子上布巾,放在水里浸水,又将多余的水拧了拧,一边道:“嗯,不过很奇怪,昨天好像还是热得难受的夏天,今天一早就变冷了。” 地上落的叶子变成了黄色的,小欢子一早就起了,拿着大笤帚,正在哗啦哗啦的扫地。 “督主,来擦脸了。” 卫衣的眼睛暂时碰不得水,繁缕一边给他换好药,一边把脸擦干净,他闭着眼睛,光泽在他的脸上洒落,他的模样,这般甚是年轻。 繁缕让卫衣坐在椅子上,晨光这一刻轻轻掠进房间里,明亮干净,拿了梳子给卫衣梳理头发,浓密黑亮,顺长柔滑的长发一缕一缕的拢在头顶,最後用白玉簪束发。 卫衣突然出声:“繁缕。” “嗯,督主什麽事?”繁缕手中拈着一缕长发,用桃木梳子慢慢梳理通顺。 卫衣顿了顿,问道:“上次的天水碧衣裙,你喜欢吗?” “喜欢。”繁缕先是点了点头,想起来督主又看不见,赶紧出声应道。 其实她还没有上身过,那一身的料子一看就不是她这种宫女能穿的,在宫里招摇岂不是在找死。 卫衣嗬然轻笑一声,道:“嗬,那就好。”这句话听得繁缕意味不明,她低低的“嗯”了一声,督主大概是失明了,便情绪更不稳了。 随後自己梳洗得当,督主坐在塌上冥思,繁缕就为他收拾书案,摆着一遝遝的文书信件,从其中掉出一本平淡无奇的蓝面册子,上面写着账本二字,一打开,里面俱是卫衣贪污受贿的记录。 最近的一笔是滁州水患扣押下了三万两,三万两对於权贵之家算不得多少,可对於灾民来说,着实是顶用的。 她心头一惊,顿时咬紧了下唇,心砰砰跳个不停,她虽然只是个宫女,可她也懂得这上面所写的东西。 这是卫衣贪污受贿的罪证,任何一条泄露出去,都是罪该万死的滔天大罪。 这麽机密紧要的东西,他这麽平白无故的就放在这了,难道就不怕她会出去告密。 这些东西泄露了,真真正正的对卫衣来说无异於灭顶之灾,可这种行径,却令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卫衣并没有察觉自己秘密可能被人窥探,如常问道: “繁缕,收拾好了吗?” “嗯,大人已经收拾好了。”繁缕听到卫衣出声询问,有些惊慌失措,手上急急忙忙收拾了桌上的书墨笔砚,归置整齐。 卫衣摸着身边的桌子站了起来,沿着桌子边一步步往外走,迟疑的步伐显得有些笨拙,嘴里说:“坐得累了,起来走一走。” 繁缕很有眼力见的过去,轻轻牵住督主的衣袖,攥紧了紧手,说:“督主,我来扶着你走吧。” “好。”卫衣坦然自若的握着她手,纤细柔弱无骨一样,让人都舍不得使劲,手心的温度热热的,这样也还挺好的,卫衣微微翘起嘴角。 本来皇帝御赐的对食,他们应算做夫妻,住在一起了,可是他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缺憾,即使面上再如何泰然处之,可终究还是同常人不一样的,他只是个太监。 再如何位高权重,荣华富贵,也填不满心口的空荡荡的大口子,倒不如这样。 “大人等一下。”繁缕突然松开手,回身去门口捡掉在地上的手帕。 督主站在庭院里,唇微微紧抿着,眼睛无神的睁着,一贯似笑非笑的神情出奇的带了些许茫然,只听见繁缕离远了几步,身边无着无依的,晃了晃才稳住。 卫衣听不见她说话,心下不安,又什麽都感觉不到,只能强作镇定道:“喂,你可不要走远。” 繁缕已经走近了,看见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可怜,抬手握了握督主的手,说:“大人,我就在这里。” “噢,那就好。”卫衣利索的抽回了手,脸上那一点茫然不安瞬间收回,又恢复了原本的面无表情,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前走。 繁缕抿了抿嘴,督主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多孩子气,她也不生气,就笑眯眯的跟上去,在他旁边说话。 卫衣想,怎麽从前就没发现她话这麽多,简直像是几年没说过话一样,但却比内阁里那群同样滔滔不绝的大臣们好太多。 “督主,嚐嚐这个。”繁缕说着,抬手就塞了一颗松子糖进卫衣的嘴里,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化开。 他嘴里吃着东西,只是腮帮子微动,繁缕就在旁边看着,这感觉还挺好的,这样光明正大的看着他,还不被他发现。 繁缕有时候问道:“督主,您怎麽懂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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