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过,睫毛颤动。 试什么? 当然是度我。 本就嗔恨难休,如今又添贪念,此生注定苦海无边,除非你肯,度我。 初冬的阳光洒落秋千架,洒落在坐秋千上的音音身上,让她的脸更白,眼更黑,唇更红,好像最好的画家惊心工笔画出的一幅画,连茫然都是惊心勾勒的动人心魄。 她愿意为了哥哥试一试,可:“试什么?”音音又问。 陆子期轻轻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道:“试一试,去金陵谢家,畅快地活。” 畅快地活。 一直到这日睡下,音音躺在锦被中,盯着床头金挂钩,还在想着哥哥的话。在金陵,在谢家那个重重院落中,畅快地活吗? 孙嬷嬷亲自为音音放下了床头帷账,苍老的声音温柔道:“小姐别想了,睡吧,养足了精神,以后日子长着呢。” 第二日一大早,车马启动,开启了前往金陵的行程。 同行的除了赶考的陆子期,还有同样榜上有名前往赶考的孙同勋并携两位妹妹。孙家在金陵有一支,此去正是投奔伯父一支,带上两位妹妹,无疑是希望能够借助伯父一家提携,结上一个好的人家,博一个富贵前程。 赵家老爷不仅带着赶考的儿子和宠爱的嫡女,另也带上了两房宠爱的姨娘庶女,说的是去金陵见世面,自然也是希望能够在金陵住下来。 知州家庶出三公子蒋宇成自然也是同行者,不仅跟陆家有交情,蒋宇成还是富商赵家未来的女婿,一路都得赵家周到的照料。 同行人中,还有临城学子徐元淳,谁也没想到往常鲜少有交集的两人,陆子期竟邀约同行,而一向心高气傲的徐元淳竟也接受了邀请。 冬日往南,不比往常可以直接在北地码头换船,行程中陆路更多,直走陆路进入南方地界,再登船顺大运河直达金陵。 他们这边才出了临城所在的省府,一行人就得了身后临城传来的消息,一个个都惊得合不拢嘴:眼看过年了,临城小霸王守备常家的公子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物,给人—— 到底都是读书人,含蓄,简直说不出口,最不含蓄的赵宏成都含蓄了:“这怎么——怎么就不能——”人道了,光说给人割了,到底怎么割的,割了多少,这信上怎么也不说清楚,真是看得人抓心挠肝地着急呀。 好些人都看向陆子期,毕竟这是他们陆家的未来女婿,只见陆子期淡淡道:“快过年了,怎的就遇到这样事儿,真是让人难过呀。” 难过?他们倒不觉得难过,也看不出陆子期难过,不过毕竟是陆子期,想必就是难过也不会形于色给人看出来。 哎,守备公子真倒霉。陆家那位大小姐也倒霉,眼下就看两家到底是退婚还是怎么办吧。这样大事儿,对于离开临城的一行人,也不过是几句话的惊愕,就过去了。在他们前头的金陵,才是他们真正的大事。 随着两边风物渐渐不同,离乡之感越来越浓,就是为了能往金陵最兴奋的赵宏成,也越来越意识到他们将去一个与故乡完全不同的地方,而在那里,他们这些在临城的天之骄子,也许如同贵人鞋底泥,不值一提。 随着越发往南,进入南方地界,同样出自临城的几个学子,越发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联系。赵宏成才揣摩明白陆子期邀约徐元淳同行的原因,不管以前如何,以后在金陵,他们就是同气连枝,该当互相扶持。 进入南边,遇到了金陵谢家前来接应的管事男女仆妇,其气度又与别家不同,更让同行人从中一窥金陵豪门大族的架势,彼此说话来往越发谨慎起来。不要说旁人,即便是亲近如陆子期与谢念音,在这些眼睛之下,能说话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终于登船,此时已进入腊月,站在船头遥望运河浩浩荡荡,沉默的人群都不约而同想到了此时的临城,该是河水冰封,一片雪飘,家家户户都开始买年货备桃符,准备过年了。 论理说南边该是比他们来的临城暖和好些的,但这批来自北方的行人只觉得潮冷难忍,纷纷想念家乡的大炕。 赵宏成一边在炭盆旁烤着橘子,一边先闲聊句天气之别:“南边也没见多暖和。”说着见周遭无人,才低了低声音:“谢家来的那些人,看着和和气气的,可看人那眼神,都是从脚往头上看。”说着他转了转橘子,压低声音来了句:“最烦这种了,也不知道咱们音音回去受不受得了。” 一边说着,一边还警惕地拿眼往外头看,生怕给人听见。 外头此时河风正起,天又阴沉,船板上比平日还冷,倒是没什么人。 陆子期拿棍子拨了拨火盆,火光顿时更亮,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只睫羽低垂,形状极好的桃花眼也微微低着,看不清其中情绪,只淡声道:“再有半个月就到了。” 这样说的时候,他也抬眸看向了舱外,与赵宏成不同,他却不是看舱外船板,而是看更外头。 外头水面浩荡,谢念音坐的船在前头,只赵红英和孙菲尔得应邀同船,其他人连同谢家跟着的一半家丁男仆管事,都在后头这条大船上。 陆子期伸出一只手,在火上烤了烤,腾起的火光把他修长的手映得分外好看。旁边赵宏成扒开橘子皮,舱内顿时一股橘子的清香,他嘟囔道:“跟防贼一样防着咱们,好像生怕咱们不识趣非要上前头的船一样。” 赵宏成剥开橘皮,也不分开橘瓣,直接一口咬下去,道“不过咱们音音是国公府嫡出小姐,我爹不过就是地方上的破财主臭做买卖的,他们敢对我们赵家这样阴阳怪气,在咱们音音面前肯定乖得跟狗一样。” 陆子期只摊开手烤着火,不说话,火光映着他分外沉默的面容。 过了一会儿,陆子期起身,拿脚踢了踢长在火盆旁的赵宏成:“读书去了。” 赵宏成最后烤了一把火,搓了搓手,跟着起身,扯着嗓子喊小厮问旁边屋里熏暖和了没,天还没黑,就问宵夜准备了没。 最近跟着他陆哥,每每读书都到深夜,不备好宵夜,饿得他脑子都不好使了。 见到陆子期这样用功读书法,把赵宏成都惊着了,他认识陆子期快二十年,就是当年小时开蒙那阵,那还是陆子期最爱读书的时候,他都没见过这样努力的陆子期。 他这边还胡思乱想,要茶要点心要暖炉的时候,一抬眼他陆哥早已旁若无人看了好一阵子书了,赵宏成也赶紧打发了小厮,收束心念,只专心读书。 这一下子就到了三更时分,看到陆子期放下书卷,捏着眉心,赵宏成也跟着收了书。此时整个船上更安静了,舱外的风声愈发明显。这些日子话都很少的陆子期听着呼啸的北风,突然道:“也不知道——” 赵宏成竖着耳朵听,结果就没了下文,过了一会儿陆子期才淡声道:“这几日都有大风,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到金陵。” 原来陆哥担心这个,赵宏成嗐了一声:“大不了在路上过年,咱们在金陵没亲没故的,在哪里过年不一样?就是咱们音音妹子,说不定也宁愿跟咱们一起过年呢。” 陆子期看着紧闭的窗没有再说话,外头北风还在呼啸。 外头水面黑漆漆的,只有夜行船上挂着灯笼,在黑暗中亮着。这艘大船前是另一艘同样华丽的大船,此时船上人也都睡下了,只有船上当值的还在各处走动。 白日里体面的婆子这会儿探头探脑朝前头看了半日,又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倾听船上动静,这才去了后头仆妇们住的舱房。 一进去,就有殷勤的媳妇迎上前,嘴里都是:“陈妈妈辛苦!”“陈妈妈真真操劳!”然后喝着小丫头:“快点,热帕子快拿过来!” 被叫陈妈妈的是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谢国公府三房老爷也就是谢念音的父亲,这三房夫人自然就是她的后娘了。
第84章 “她们想要我什么样,我就得被她们捏成什么样?我偏不!” 船舱里, 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陈妈妈接过热帕子擦着手笑道:“领了主子的差,敢不尽心。” 又有仆妇已经拎着食盒上前,一打开先拿出一壶酒, 另有四碟子小菜,两个媳妇都是口角伶俐的,一边往外拿一边道:“妈妈赶紧喝些酒暖暖身子,今年比往年都冷着呢。” 陈妈妈先问了另一个跟着的徐嬷嬷, 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早早就让下头的人烧了滚热的水,咱们伺候着烫了脚,让她老人家早早歇息了。这真是老太太看重,要不然怎么都不能劳动徐嬷嬷亲自来呀。” 说着其中一个仆妇一挤眼,低了声音:“不过也亏老太太那边的老人跟着来了,不然只怕咱们几个——人家二小姐也不听咱们的好意。” 陈妈妈看着两人, 慢慢道:“你们看着咱们这位二小姐——” 两个媳妇一对眼低声回道:“主子的事儿咱们不敢说, 只是瞧着,不是个脾气好的。”说着声音更低了:“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面上看着再好, 只怕这里头的规矩——”说着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回去让老太太夫人教导教导就好了。” 陈妈妈笑了笑, 提了谢家三房大小姐:“也不知道咱们大小姐怎么样了, 离开这些日子,还怪想的。” 两个媳妇立即奉承:“来之前还听人说, 咱们大小姐的字让老爷裱起来挂到书房了, 可见咱们大小姐这手字真是愈发好了。” “要不然怎么就是咱们大小姐能当皇子妃呢,别说跟外头的比,别说外头的, 就是金陵城里那么些贵女, 咱们大小姐都是拔尖的!” 陈妈妈这次笑得格外真:“都是上头老太太老爷疼爱。” “那自然是大小姐从小惹人疼呀, 怎么不疼别人呢。”这个别人可就有意思了,毕竟如今这位外头回去的小姐也是在国公府里长过的,当时不管是老太太还是老爷,可都不待见得很。 两个仆妇一边倒酒一边奉承,别的不说,谢家三房老爷打小就疼大小姐,至于这位二小姐—— 要不是殷家又起来了,这个二小姐早就跟死了的一样,十年前都没怎么见老太太老爷上心找,十年后愣是让陛下派人找回来了,至于老太太老爷心里怎么想,那还用说,不能不接回去罢了。 要知道,少了这么一个前头留下的,这些年三房老爷与夫人不知多恩爱呢。 说到底,在三房这边,到底还是子以母贵。 谢家三子谢安打出生就跟银娃娃一样,最得老太太喜欢,年轻的时候是金陵最有名的美男子,禀霜雪之色,待人一向淡淡,谁知道居然对自己一个婢女如此上心。 这婢女也是有福气的,先于当时夫人有孕,养下的虽是个女儿,但禁不住三公子喜欢,如珠似宝地疼着母女两个,倒把正经夫人和她生的女儿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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