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这人身后终日跟着的少女,不也早已化作黄土垄中白骨一捧。韩昱下颌绷紧,握紧绣春刀,哑声道:“酒呢,还不端来,本座总要敬一敬——” 那些再也不得见的旧人,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他的声音带了凶,俊美面容露了不羁的邪气:“敬一敬咱们了不得的大将军!” 外头街面人群此时也都静了静,无他,众人目光所在的大将军突然勒住了马,看向了前方茶楼,还——笑了。 一片安静中,所有目光随着大将军唰一下,聚焦在那茶楼二层。 茶楼二层一个少女正探出半个身子,先还使劲儿冲着大将军方向摇手,没命得扯着嗓子喊,这突然的一静,就听到了少女声音,“小舅舅,看我,看我呀!” 这茶楼斜对面是一间酒楼,内中非贵即富,这段日子厢房包厢价钱炒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数目。其中三层的一间厢房,此时也安静下来,就见内中青袍公子一笑,于是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陆子期笑看对面激动探身的谢念音,孙同勋碰了碰身旁的徐元淳:“看,那就是嘉仪公主!”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徐元淳淡淡一声嗯。 这边二层包厢中,偃月和橘墨都拉着音音,真怕主子兴奋头上一个拉不住,她们小姐能顺着窗爬出去。这谁也没想到闹腾腾的街面,人山人海,这都能一下子安静下来! 本来怎么喊都不会被人注意到,结果这下子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们这边。橘墨小脸一下子红了,瞬间拉也不是,这么停着也不是。 她脑中还回荡着小姐那句突然清晰的话,在骤然一静的街道上方回响。 拥满了人的街道瞬间更静了。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这方探身出窗的少女。 这日是雪后初晴的天,蓝得很,红衣少女面容极美,美得让人噤声。 一时间,音音是缩回去也不是,继续喊更不是,尴尬住了,不过瞬间,她就摇了摇手中帕子,冲着人群喊道:“乡亲们,过年好呀!小女子给大家——拜年喽!” 挤满人的街道有片刻诡异的安静,回荡着少女拜年的声音。 这下子,对面窗边陆子期也忍不住了,一手握拳掩饰唇边笑意,其他人更是再也憋不住笑,就连一向严肃的徐元淳都跟着轻轻笑了。 另一处最尊贵的包厢内,太子殿下为了维持人前端重形象,只嘴角不停抽搐,端起茶盏倒是遮掩得很好,依然是咱们持重的殿下。 倒是一旁穿着骚气金线紫袍带玉冠的三皇子捶着桌子爆笑,一边擦着笑出的眼泪一边道:“大哥,她怎么还这样啊!十年时光,都让她长肚子里去啦!哈哈哈,除了长得更好看了,我没瞧出她哪儿长进了呀!” 街头人群瞬间炸开,一下子更兴奋起来,有人认出来这是为国祈福的嘉怡公主。 “是嘉怡公主!” “咱们大将军的外甥女!” 所有人一时间脑袋乱转,又要看公主,又要看大将军,就见蔚蓝天幕下,他们英姿勃发一身肃杀的大将军抽箭拉弓,微微眯了眯眼,一放手—— 一只箭嗖一下朝着少女所在方向飞去。 众人齐刷刷一声惊呼,虽然箭是从他们上方飞过,可这样凌厉箭法,好些人还是不觉闭眼,可楼上少女眼看箭来,却纹丝不动,依然如故,就见箭啪一声插入少女旁窗棂上。 女孩伸手从上扯下箭头送过来的大红花,朝大将军摇动。 诸人这才看到本挂在大将军身前的红花不见了,到了少女手中。 果然传言不虚,嘉仪公主正是他们大历朝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最疼爱的晚辈!近来本就受人追捧的嘉仪公主,一下子更是名声鹊起。 随着嘉仪公主隐入窗后,大将军的马再次动了,这次大家看到大将军翘了唇角,连身上带着的战场血腥肃杀之气都淡了。 厢房中韩昱端着酒碗看着,这时候笑了一声:“果然是她的女儿。”只是笑却不曾到眼底,他已又拍了桌子,对着案前黑衣下属道:“倒酒!你也坐,这样好日子,咱们不醉不休!” “谁得同归.....不如一醉.....” 千杯不醉的指挥使韩大人这日似乎醉了,又似乎并没有。 随着大将军还朝,金陵彻底进入年底的热闹,年前最后一波宴拉开了序幕。 官员们有官员们的宴请,贵妇贵女们有女子们之间的宴请,各地进入金陵的学子们之间也有学子们之间的宴请。反正敢在这时候开宴的多少都是有些底气的。 有的宴是一帖难求,有的宴是一客难求。 前者自然是像嘉怡公主的宴,后者就比如—— 比如临城学子在陆园设的宴,在这样贵人宴会扎堆的时候,除了小地方的学子,哪有贵人会去。这没有贵客的宴,宴也白宴。 接到帖子的金陵学子们根本就不屑一顾,看着请帖上打头的名字,不乏嘲讽者,两指拈着大红请帖跟拈着什么脏东西一样: “陆崇礼?谁啊?” “连名儿都没听过的人,如今也好意思在年尾办宴?” 而接到请帖的谢国公府,老太太看着下人拿上来的这帖子,更是嗤之以鼻。
第99章 十年来,老太太最多寒个脸,下头儿孙就立即怕了,结果如今短短一日,就两次拍桌了。 听到谢国公府中的少爷居然收到了临城陆家递过来的宴会请帖, 老太太先还不信,直到管家把被丢弃的帖子找来呈上。 老太太瞟了一眼,果然是商家出来的举子, 到底有两个钱,用得是上等的大红销金板纸,可身份这个东西,是银子买不来的, 这样的帖子,一年不知道收到多少,他们谢家的主子连碰都懒得碰,不过扫一眼,就给下头管事的弃在一旁了。 这会儿三房里的几位夫人都在正堂陪老太太坐着,说着年下各府宴请的闲话。 三房陈嬷嬷跟着三夫人理事儿, 常在老太太跟前露脸, 在这正堂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此时就把陆园宴会当笑话一样说了,末了道:“老太太也见过这位陆公子, 模样倒是好的, 只这长得再好, 也不至于就敢赶这波热闹,在这个时候办宴吧?老奴琢磨着, 也不知这是哪里的底气。”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 轻蔑之意不言而喻:这样没根底的人家,在这皇城贵地,除了攀着他们谢家那点子让人难为情的情面, 还能有哪来的底气!推荐信都收了, 大儒也见了, 这是还想着蹭他们谢府的光呢! 不然她可也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北方小地方的商贾之子,哪来的胆子办这场宴,怎么就有脸往他们这样门第递帖子。 老太太切齿道:“指不定不是胆子大,而是这脸皮呀——”老太太摇头:“这小地方长起来的人到底是不行,连点起码的规矩都没有,跳腾得惹人烦。” 这说的是谁,可就端看各人理解了。 擅长讨巧的二房夫人这会儿默默拿帕子擦着嘴角,不敢搭话,大房夫人轻轻咳了一声,接过旁边丫头递过来的茶盏,好似没听清老太太后头的话,自然也没法接话。 三夫人接了句:“总会有知道轻重的时候。”好比这陆园宴,那片地方倒是好,可再好的地方,宴开了,没人来,那时候才叫打脸。再好比——,三夫人也喝了口茶,这些张牙舞爪处处冒头的人,当年也不是没有,如今在哪儿呢。 老太太冲下面的人笑道:“先头人回了,说是这位陆公子去拜访过张大儒的,二老爷还说虽是地方来的,倒也懂事。”领了他们谢府的人情,就该两清,“如今看来,倒是二老爷看走了眼。”不知礼数的人,到时候就别怪他们谢府不给脸了。 二夫人忙道:“我们老爷多少年了,也没亲自跟商贾人家出来的打交道,看走了眼,也是有的。到底是这些不知足的人,可恨。”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想着该如何体面地跟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家撇清干系,堂里这会儿静着,就有人匆匆来回: “咱们二小姐,使人给陆园宴送了贺礼!” 老太太一听,气当即就涌上来,痰堵着喉咙,咳咳半天咳了出来,一拍桌子,就要让人拿人过来! 可这一番折腾,到底让她气得发昏的脑子清醒过来了: 如今这个孙女,已不是她能随便呵斥的。 老太太只得压住气,慢慢道:“没规矩的,凭再有身份,还是没规矩,白白给人看笑话!” 堂堂国公府小姐,有封号的公主,给一个商贾人家出身的举宴送贺礼,传出去像什么话。 真到不得已的时候,纵然谢念音背后撑腰的人不少,也别怪她老人家出手不客气!她动不了这个孙女,也有的是法子把她跟国公府切割开来,总不能带累臻臻的名声,他们臻臻可是要嫁入皇家做皇子妃的。 可——,为难的是,如今谢念音贵为公主,有这么个孙女在,谢府嫁孙女,也更好看呢。一时间,老太太再次感觉到堵心,自打这人回来,这种多少年都没有了的心塞感觉,就时不时再现。 这边老太太还由着丫头给自己拍着背揉着心口,旁边几个儿媳,端茶的端茶,捧痰盂的捧痰盂,她气还没顺过来,又有人来回:张大儒送了两部新刊的书给陆园宴作贺,还说希望这陆园能成为学子们交流的好地方。 谢老太太挥开旁边丫头,咬牙笑:“看看,果然是一窝子人精,到底给他们攀上去了!”要不是靠他们谢府引荐,张大儒知道这姓陆的是谁! 下头来回话的管事往上头瞅了瞅,为难回道:“听人说,张大儒与陆公子的业师是好友,故而特别照顾。”管家把头埋了埋,这层关系可比他们国公府一封引荐信管用。 “听说?听谁说!外头那些说法,没见识的平头百姓信,你们也信!那小小北地——”老太太已想不起那小城的名字,问下头的儿媳妇:“他们来的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老太太,说是临城。”二儿媳妇赶紧凑上去告知。 “那样一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先生,还跟张大儒是好友!”这样的话,她可听得多了,有些人呐到皇城根下溜一圈,回头就敢说自己皇宫里有人,恨不能认识里头一个办事的太监,就能吹成里头的娘娘都说得上话,老太太呸了一口。 “这.....这位陆公子的业师,是司徒先生呢。”管家不得不回,回头要是老太太跟人笑话错了人,可是要唯他们是问的。 老太太还没反应过来,三夫人攥着帕子,声线都细了,问了句:“编《北地志》的司徒先生?” 连同老太太几人都看向三夫人。 她声音才正常了些,向老太太解释道:“三爷几次差人给这位司徒先生递帖子,甚至亲自上门,结果递帖子这人门下就回在闭门修书,亲自上门门人又说自家先生去访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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