觑着宋之问,“我也听说,主簿擅长突厥语啊。” 宋之问连道不敢当,轻轻叹了口气,又羡又妒。 “单听郡马这番比喻,便知您是下过苦功的,且曾与突厥人对面倾谈,才知道深浅,我就更不成了,纸上钻研,从未当面对话。” “原来你志向在这上头……” 武崇训倒对他刮目相看了。 “好办,我阿耶荐你去主客司,应当不难。不过,你知道圣人的规矩,府丞肯不肯用你,让不让你沾手番邦国书,就看你本事,下剩的,寻常贸易往来,商贾纠纷,也有发挥。” 武崇训忽地笑起来。 “我还要提醒主簿,主客司纪律严明,比不上控鹤府油水大。” “郡马说笑了。” 宋之问难为情地咧了咧嘴,举袖挡住面孔,又切切问。 “那郡马可知道,上官才人亦能读懂突厥国书?” 武崇训哦了声,并不意外,抬手让他吃菜。 “才人长在掖庭,原不能念书,可圣人这人,与古往今来的帝王都不同,最见不得人不识字,那时从弘文馆挑了几个待制,专教宫人内侍……” 凝眸回想道。 “才人的授业恩师是杨炯,自然辞赋皆佳,至于番邦语言,涉足也不为奇,这两年圣人倚仗她,偶然想起来问一句,等不得六部回话,这怎么了?” 宋之问咬咬牙,豁出去般,再度离座走到瑟瑟跟前跪下。 “郡主可能设想,府监瞒过才人,偷龙转凤,替换了突厥国书,或是,才人早与他沆瀣一气,为他遮掩,酿成大祸?”
第144章 瑟瑟打了个寒噤, 脑子里全乱了套。 光知道武延秀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诓骗坑害了。 她惯来自负聪明,翻讲史书,总笑前人目光短浅, 因小失大,这回也不知是沮丧还是害怕,手脚僵住, 耳边呼啸着弓弦的空响。 “哭什么?他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武崇训的开解丝毫不能安抚她。 她甚至疑心他的镇定里,有种冷冰冰的恨意,五指攥紧了拳头, 指甲扎进肉里,听他继续盘问宋之问。 “——所以,假国书由你伪造?” “啊这, 延清你糊涂啊!” 张说被这石破天惊的对话吓走了魂, 两手抓着案角,站都站不起来。 “道济,今夜是我连累你,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宋之问嘴唇翕动着回望他,面带悔意。 “犯下这等滔天大罪, 即便府监不杀我灭口,难说三司如何审理,圣人如何定罪, 总之,今夜是我主动投案坦白,但求凭此节能稍作抵偿罢。” 张说哭得难过,慌乱中带翻了酒盏, 袖子散开一片酒香。 “府监诱导胁迫,你又能如何?” 宋之问鼻子发酸。 真朋友才丝毫不顾虑自家涉险, 一心为他着想,方才张说提醒他话别说尽,留一线余地给府监,那是他从未近过贵人身侧,太天真。 实则使团几百条性命事小,默啜自以为被扫了脸面的报复事大,等突厥人挥师南下,圣人雷霆之怒,哪还顾得上谁是无辜? 他不想死,更不想死于府监的唆使摆布。 发达显贵、家宅平安,他一头都还没捞着,就稀里糊涂牵扯进要案……简直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去年六月在三阳宫,府监忽召下官至灵和殿厢房……” 宋之问语带酸涩,隐隐啼泣,在清朗的月夜听来分外悲凉,尤其搁在这么一位英俊出名又苦求上进的青年身上,实在令人心生怜悯。 “……翻译一封突厥书信,不长,三页多点,抬头、落款皆被墨渍涂掉,下官想当然以为,那是府监郊游广阔,从陇右道认得的朋友。” 瑟瑟忍不住出声安慰。 “倘若是无心之失,圣人面前,我自替你辩解。” “事已至此,恐怕郡主也无能为力。” 宋之问沉痛地摇头。 “下官口头不行,于官样文章有些把握,埋头两三个时辰便见分晓,一句句话串起来,只觉那信甚有文采,通篇讲他女儿美丽大方,仰慕中原已久,直到最后,忽地话头一转,说如能许婚,便献上牛羊数万……” 瑟瑟听见砰砰的心跳,追问道。 “数万牛羊,岂非万金之数?可使团此去,突厥并未奉上牛羊啊!” 宋之问谨守臣下本分,不肯直面瑟瑟,只侧头望向武崇训。 从瑟瑟的角度看来,便可见他脖颈硬挺得青筋暴起,抹净了满面谄媚,露出丝丝倨傲来。 “初时下官忙于遣词造句,无暇细想,放下笔便琢磨,他究竟是何人物?为何他嫁女儿,却要人送亲?若是入赘,汉家儿郎,谁肯去那荒蛮之地做女婿?” 连连设问,引得众人如入棋局,都凝神看着他,以目光催促下文。 “下官把译文录在纸上,府监飞快看了两遍,便催促下官回信,满口答应亲事,说定然如他所愿,请他放心,下剩便是些细务,送亲队伍何时出发等等。下官正在奋笔疾书,不知为何,府监忽地面色大变,一把夺走信件,把下官轰出房间,那夜暴雨如注,下官在廊下站了许久,全然不得要领。” 张说听到暴雨云云,目瞪口呆地问。 “就是那晚?” 宋之问来不及答他,急急一点头。 “片刻张娘子冒雨赶来,忙乱中还与下官见礼,因她来了,府监迎出来,手里提着张画,叫风一卷,便被下官扫到一眼,这才知道……” 他沉痛地总结,“是闯下大祸了。” 武崇训静静听到这里才问。 “若非府监夺走信件,主簿大概猜不到吧?” “一则是府监的反应,再则,画上女子十分年轻,但抹额上戴着一块拇指大的瑟瑟,成色极艳。” “——瑟瑟?” 她下意识重复,随即恍然。 并非宋之问有意唐突,而是不知道她的闺名,无从避讳,她向来不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只担心武崇训醋意上头,又小题大做。 “瑟瑟即是青金石,怎么,郡主不知道?” 武崇训言笑晏晏,语调毫无不悦,反而带有一丝柔和的调笑之意,于是瑟瑟才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 宋之问毫无觉察,点头道是。 “青金石产自吐火罗,曾被波斯占据,又被突厥占据,产量极低,加之吐蕃国中亲贵尤其看中,周边城邦偶有所得,或是重金卖于吐蕃,或是献给王族,断不会流落到寻常商户亲贵手中。” “那突厥女子,想来就是默啜的爱女,我六弟所尚妻主了?” 武崇训替他提纲挈领。 “主簿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大祸从何而来?府监截留国书大不敬,然于两国邦交而言,并无影响。” 瑟瑟也被他说糊涂了。 “主簿是说国书被替换了?可这一来一回,不还是突厥求亲,圣人应允?况且使团已然出发,哪有纰漏?” “——不!大错特错!” 宋之问膝行两步上前,抓住瑟瑟的案角直直瞪视。 在驿馆便被她的艳丽震慑,以至心神荡漾,举止飘然,说了些不知死活的疯话,但今晚他无心赏鉴佳丽,死死咬着牙关,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下官所见的突厥国书,指名道姓向事主亲生子孙求婚!府监着下官做的回信,亦再再强调,必为本支,绝不以旁系冒充!” 瑟瑟与武崇训面面相觑,惊愕之下不知该当从何反应。 武崇训更是跌足懊恼—— 难怪阿耶口口声声,说使团此去必死无疑,有这封信做铺垫,默啜乍见武延秀,定然以为是圣人有意戏耍于他! 宋之问见终于引得两人悚然变色,大是得意,洋洋洒洒继续。 “下官自灵和殿出来,越想越怕,不知府监意欲何为,仅仅是窃取偷窥,还是别有计划?本想告知相爷,又怕他与府监不合,小事化大,愈难收场。” 他长长叹气,颓唐的面孔上有股自轻自贱。 “况且相爷清高,向来鄙夷我等,即便下官和盘托出,他也未必肯信。” 瑟瑟轻轻‘哎’了一声,颇为同情他那时窘迫。 武崇训却转过头问,“怎么?” 瑟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武崇训淡淡道。 “一个人做过什么,坊间自有论调,这也不能怨天尤人。” 宋之问微微蹙眉,暗骂他诛心之论,但能得瑟瑟怜悯,便算不亏。 “不是怨天尤人。” 瑟瑟今夜不知为何分外认真,细细向他解释。 “倘若相爷泉下有知,定然情愿舍弃门户之见,以礼相待,换主簿尽数相告罢?况且坊间论调,也常有不尽不实之处,坚持内心的标准和容纳异己,并没有什么矛盾。” 她看着武崇训,他也正望向她,片刻,他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往日温厚宽让的笑容褪尽,换出一丝冰棱般的锐利。 “人总是有偏见的,不论在官场,在市井,在寻常亲友间都是一样,有的人彼此喜好,天然相合,也有厌烦的,有平平寡淡可有可无的。相爷原是虚怀若谷之品性,不肯倚势强压,可你叫他容忍厌烦之人,他也不肯。” 他非要这样讲,瑟瑟也没什么办法。 武崇训仿佛纯粹评议他人闲事,眼神淡然而戏谑,甚至轻笑了声。 “主簿明明已经替府监预备好回信,可是朝中却迟迟未曾讨论和亲人选,便知道国书扣在府监手里,压根儿还未呈交御前?” 宋之问点头,“是。” “直到相爷骤然身死,圣旨发出来,竟是点中武家子孙出塞和亲,主簿这才怀疑当初那份原件已被替换——” 他沉吟片刻。 “这碍着上官才人什么事儿?分明是主簿经手操办。” 宋之问万分艰难地张嘴。 “下官从灵和殿出来便去找上官才人,恳求她提醒圣人提防府监……” 瑟瑟看他一副尴尬的神情,有些奇怪。 “才人不信么?” 宋之问眨了眨眼,暗示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瑟瑟澄澈的脑子里装不下男女暧昧痴缠,下意识推开了答案,武崇训从旁观察,委实心力交瘁,只得帮她捡起话茬儿。 “郡主忘了?三阳宫回来主簿便往兖州赴任去了。” 他往常不爱议论男盗女娼的腌臜事儿,今朝却一点就透,仿佛瞧见那晚才人为难勉强的神色。 “主簿才刚生疑,府监就知道了,这当中的缘故……可想而知,不过此事倘若被圣人察觉,才人最多一条白绫,府监嘛,只怕要碎尸万段。” 张说直到这里才听懂,两眼一抹黑,张大嘴瞪视三人。 万没想到宋之问铺陈许久,描摹得有鼻子有眼儿,枪头居然直指府监与才人偷情,心道大事不好,这比伪造国书更罪加一等,宋之问果然是个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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