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自有法度,况且郡主早晚要做公主, 我不急。” 瑟瑟抽出竹枝指了指九州池。 “今日血案,匪首并非二张,而是新任内廷女官张峨眉,阿耶, 倘若他们得逞,孝期一过, 大哥就要立她做皇后了。” 张柬之顿时有点发懵,瞧李显亦是恍然大悟,面色忽青忽白惊疑不定,用力咬紧了后槽牙,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区区男宠有恃无恐,原来背后还是宗室争斗,这么说来李重福是要不得了,未掌权便纵容外戚弑父,登基还得了? 但他不肯轻易就范,坚持道,“太子殿下尚有义兴郡王、北海郡王可立。” “黄口小儿!” 瑟瑟冷淡反驳,明里说弟弟年幼,面上神情却分明是骂张柬之幼稚。 “等我阿耶坐稳了太子,再论儿孙贤愚不迟。” 张柬之勃然大怒,“郡主到底想说什么?” 瑟瑟将几张纸丢回崔玄暐怀里,敲敲耳根,示意众人细听北面动静。 果然,飒飒风声中裹挟着一浪又一浪的嚎叫,喊打喊杀,兵刃碰撞。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柬之的脸色僵硬了刹那,不相信今日还有第三波人闯宫,登时连珠炮般咄咄质问。 “郡主杀了二张还不够么?非得冲进九州池逼迫圣人?臣等装聋作哑皆是维护太子,郡主切莫逼人太甚!需知北门不同于……” “冲击北门的不是我。” 瑟瑟打断,在张柬之的瞠目结舌中摆了摆头,不等李显反应,杨慎交已强抱着李显上马。 张柬之大惊,拽住辔头不让他动弹。 瑟瑟昂然指玄武门,“张侍郎,你再耽搁,力挽狂澜的就是李多祚了!” 张柬之还没反应过来,崔玄暐已经急得跺脚,“府监死了!咱们明明有拥立之功,难道侍郎要推出去?!” 张柬之双手颤抖,厉声反问,“你,你明知道——” 啪地一声脆响,是崔玄暐不管不顾扇了他一巴掌,扭头向马上笑呵呵的杨慎交道,“我与你同去御前报信,没有我,你未必进得了九州池。” 瑟瑟大为赞赏,随口许诺,“崔郎官临机生变,少说也值个郡王。” 张柬之怒视瑟瑟,胸膛剧烈起伏,几番张口又硬生生噎住了。 然而他到底是六十四岁方登科的堂官,人生最擅长一个等字,片刻后竟强自恢复了镇定,木偶人般跟着上马。寥寥几人贯穿漫长永巷,一路李显不曾挣扎,崔玄暐踌躇满志,向他道,“圣人未必全不知情,你瞧着罢。” 叩开宫门,左右全无宫人侍从,唯有一个红衣高髻的妇人。 瑟瑟愣了愣,“姑姑——” “我就知道是你。” 太平面色冷淡,“给阿显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李显顿如见了救星,抓住她问,“危月!圣人如何?” 太平嗤笑,根本不予回答,只慢条斯理地提了提黄罗销金披帛,转身向瑶光殿走,路上经过控鹤府的衙署琉璃亭,里外士兵把守,不独是阎朝隐等职事官绳索加身,连宫人嬷嬷,伙夫花工也全捆了,一排排跪在地上。 “论装神弄鬼,你不过是拾了圣人的牙慧。” 太平指着司马银朱问瑟瑟,“你不知道吧?当初闯进太史局的白衣女子就是颜夫人,那时阿娘叫她们两个……” 顿一顿解释。 “叫上官和她翻查史书,她们从北魏孝文帝故事中找到这个点子,欢喜地合掌相庆,我在窗外听个正着。” 司马银朱撇撇嘴默认了。 瑟瑟其实颇意外,但在姑姑面前就是要逞强,她不甘示弱道,“哦,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悍然逼宫的姑娘,事到临头,嗓音里到底夹杂了一丝惊惶。 太平的语气放和软了些,并不避讳前后人等,“你闹这一场,当心到末了是人家摘桃子。”一面说,一面将视线落在李显身上,“别瞧阿显眼下疼你,叫他为了你去对抗朝臣,他不成。” 她这么说,李显心头就哆嗦了一下。 张柬之一颗心更是提到嗓子眼儿,心道公主何必戳破这不堪的事实,郡主仗着满腔孤勇赢了这一仗,还是功成身退的好! 不想瑟瑟大手一挥,满不在乎。 “反正我替阿姐报仇了!至于往后,阿耶一个人说了不算。” 太平一直仔细观察她的神情语气,看来她说的是真心话,这样的女郎真正难得,她敢争,不是处心积虑,付出良多之后方迈出步伐,而是趁兴而为,今日争了过瘾,剩下的路别人走完也无妨。 于是她沉默下来,直到瑶光殿门口。 千牛卫持戈守卫,上来先没收禅杖陌刀,那人惊叫了声,“小六!” 武延秀苦笑,摆头令他噤声。 瑟瑟见了,玩笑般递上竹枝,又捏着帕子替李显揩拭头脸,诸人便跟着整衣正冠,张柬之眨巴眼,整理待会儿御前的陈词,忽发现姚崇压根儿没跟过来,崔玄暐虽伶俐,排资论辈,还比不上他,顿时大喜。 太平一把拽住瑟瑟的手,长驱直入。 “——圣人!” 她在女皇面前很少下跪,这回硬拽着瑟瑟,更不肯跪,“二张狼子野心,领白衣长发会南北夹击,撞开烛龙门,冲进永巷,触犯宫规就不提,如今玄武门尚在激战,若非安乐郡主……” 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望了眼两位郎官,公然改口,“若非张侍郎和崔舍人两位中流砥柱临危受命,九州池危矣!” “你说是谁作乱?” 女皇从帘幕后坐起来,眼前人影瞳瞳,全是红衣,男女莫辩,她早已经无法分辨人的样貌,嗅觉也很迟钝,所以令张昌宗敞怀侍驾,靠一双手抚摸肌肤,方能确认六郎还在跟前。 一片紧绷的死寂,太平故意没有说出女皇真正想听的内容。 李显大着胆子抬头,见她蓬头乱发,素颜无妆,额角两颊老人斑密密麻麻,便觉陌生极了。 武延秀踏前补充,“不止白衣长发会,洛阳令张昌仪还在下辖各县衙仪仗中招揽人手,公然允诺新君继位后提携至府衙,臣恰被他招揽,可做证供。” “走开,你走开! 女皇没认出他的声音,提起枕边玉如意当棍子,把他扒拉到旁边。 一张张面孔竭力辨认,武崇训、杨慎交,杨琴娘,呵!都是她的子侄,她提声唾骂,“武家,杨家,我待你们不薄!” 杨慎交幼时常在宫中留宿玩耍,遭她诘问,羞愧地低下了头。 武崇训却只微微侧脸,义正词严道,“圣人,非是我等利欲熏心,实是放任二张胡为,这锦绣江山就要姓张了。” 三郎是个好孩子,女皇哀声痛诉,“你们要砍要杀,留他条命伺候朕不成?” 推开武崇训,又认出司马银朱,这孩子三四岁便在她脚边,“颜家!是我放你们一马!” 司马银朱淡淡道,“我不姓颜。” 女皇喘着粗气看向崔玄暐,“到底是谁杀了五郎,是你?他们都是亲贵,唯有你是朕亲手提拔……” 忽地想起来,大声问,“姚崇呢?朕的姚崇呢?!” 张柬之大失所望,拼死护住太子的明明是他,姚崇那拈轻怕重的东西,正当盛年却不肯跑快些!他躲什么,不就是不想搅和进浑水,爱惜着官声。 他在一瞬间背弃了女皇,大声道。 “人心思唐!我等从来不曾忘怀太宗、天皇的恩德,所以同心协力,尊奉太子,诛灭了犯上作乱的逆贼。不独二张,连同他们提拔的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都该在天津桥枭首示众!方可遂天意民心。” 一番话振振有词,扔出来便炸得殿内鸦雀无声。 女皇气血瞬间翻腾上涌,太平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召院正来!” 她望着四十余年朝夕相处,从未有十日不见,曾经熟悉依赖,后来却彼此疏离客套的母亲。她许久不曾这样不带情绪地凝视过她了,她想在她昏黄的老眼里看见气恼、悔恨或是欣赏,但没有,只有零碎的片段飞快旋转,连女皇自己都捉不住其中含义。 “为了我,为我,你要走这条路……” 女皇大口喘息着摁住太平的手,然而话语戛然而止,连近在咫尺的瑟瑟也听不出,那到底是个描述,还是反问。 宫人侍从一拥而上,李显和张柬之也不甘落后,再加上匆匆从隔间冲进来的院正、侍童,重重围住女皇,唯有瑟瑟和太平站在原地,彼此对望。 瑟瑟轻快地笑了,“我是帝女,姑姑也是帝女,倘若我不成,请姑姑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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