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的弓矢、横刀,全被杏蕊得意洋洋踩在脚下,不过区区绣鞋能造成什么损害?抢回来仍是锋利的武器。 武崇训瞧着红杏,觉得那宛然歧伸的姿态有些熟悉,回头望了她一眼。 “四娘……” 瑟瑟的心思全在两姓序齿上,随口嗯了声。 “我记得有枝花钗十分别致……怎不见你用?” 瑟瑟顿住了,油煎火旺,他还有心思问这些? “如今他是李家嫡长,你是武家嫡长,也不遑多让啊!” 这个可能性已然推翻许久,现下重新捡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拿武三思比李旦,武崇训比李成器,圣人会作何选择,简直不必多问。 ——难怪! 他说孩子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嫡长尽丧,顺序往下寻摸,就显出他们两口儿来,再加上这融合了李武两姓血脉的阿漪…… 他何止是武家孙辈中第一? 他简直是两姓宗室的唯一! 武崇训早想过这些了,负着手,缓步又踱了回来。 她坐他站,帘幕疏疏风透,唯现出个侧影。 一线香飘金兽,她藏身在床榻深处,虽看不见,定是不甘心地瞪着眼,两条腿裹在被褥里,鼓囊囊像揣着两个粽子。 武崇训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拨了拨脚踝上的银铃。 泠泠声轻,瑟瑟眼底苦涩,满心里想,他变了,他真的变了。 从前最怕她领情,替她操心费力,从来不提,现下,一分一毫算给她看。 事情昭然若揭。 东宫惨案,最大的受益者不是相王,不是府监,正正是他武崇训! 打从一开始,圣人想要的继承人就是武延基和二姐,唯狄相巧言穿插,说自古无侄儿做了皇帝,祭姑于太庙,二姐又不肯低头,才召李显回来。 这回武延基与二哥殒命,竟是给他腾位置! “我阿耶进京三十余年,汲汲营营,三代的指望,全着落在阿漪身上,谁想动他,先从我阿耶尸首上踩过去。” 武崇训眼神锐利,并不体恤她产后虚弱,直率道。 “郡主不必分心照料婴孩,先想想眼下这关怎么过。” “二哥已经死了,我家还要过什么关?该过关的是她!” 分心?说的好听,不过是拿孩子做威胁罢了。 瑟瑟哭不出来,知道他们父子要拿阿漪大做文章了。 “是她逼杀亲孙,悖逆天伦,预备怎么向天下臣民交代?!就为了那莫须有的通敌?哪家贼子通敌,通那一城一池未取,便敢羞辱君王的蠢货?!” “是太荒谬了。” 武崇训十分同意,瞧瑟瑟又光着脚,便仔细替她穿上足衣。 瑟瑟蹬着腿不让他碰,无奈产后虚弱,压根儿挣脱不开。 武崇训耐心,像有些人驯马的态度,温柔又坚定,绝不动鞭子抽打,只十遍百遍地重复。瑟瑟板挣累了,眼睁睁看着他如愿以偿。 “消息传开,苏安恒第一个跳出来,敲响登闻鼓,在左掖门前大声询问,太孙通敌可有确证?太孙人在何处?太孙是否已死?引得百姓围观,金吾卫驱而不散,甚至有妇孺当街披麻痛哭。” 他放开她,长长叹了口气。 “再闹下去,洛阳该民变了,圣人今早称病,要辍朝七日。” 瑟瑟怔一瞬,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大笑——真痛快!真稀奇! 圣人屠刀之下,亲贵抱头鼠窜,反是百姓看不过眼,肯说句公道话。 瑟瑟蹬住他臂弯使劲儿,见他蹙眉隐忍,便讥笑嘲弄着加力。 “呵,她不如一股脑儿退位,烂摊子甩给我阿耶收拾。” 武崇训不说话了,虎口掐着她小腿肚子,沉沉看了半晌方道。 “郡主的主意……总是与他们不谋而和。” 瑟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圣人要推诿撇清,自是全推给太子最好,太子越不像话,越显得她一把年纪,英明果敢还如当初。” 瑟瑟起先还没明白,回过味道,直唬得目瞪口呆,不信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欲加之罪,夺走二哥还不够么?竟还要把责任推诿于旁人。 她长叹一声,“李家千里迢迢回京,竟是个笑话!” 武崇训瞧她还不明白,李重润通敌,武延秀盗马,两件事串联起来,才能一损俱损,把冤案做成铁案。 “圣人令上官才人拟了一封盐州战报,说默啜城下喊话……” 瑟瑟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僵住了。 他上回说默啜城下喊话是几日之前?那时便已罪证昭彰了么? 她死死扣住武崇训肩头的硬甲,那硬邦邦的皮质连着铁壳,刀插不进,水泼不入,要叫她如何是好! 武崇训抬手,缓慢但坚决地拂开她。 “告太孙与六郎合谋,欲举兵逼宫,立太孙为帝,送马回京,乃是预备。” 他说完这话,眼前人常日扑腾腾活泛窜跳的眸子,终于黯淡了。 “谁出的主意?是谁?!” 瑟瑟哽咽着追问,泪水糊上面庞,干了便发硬。 “张易之绝没这个脑子!武崇训,你醒醒神!便不为我,为你自己,这种人留在御前,留在中枢,比司马懿、比赵高、霍光、王莽,更可怕百倍!今儿他顺顺当当坑害了李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郡主是问罪魁祸首?” 武崇训交代完了原是要走,听了她的话有些诧异,重回头道。 “布局使坏的确有其人,可郡主怎么还不明白,真正钉死太孙的,并非旁人阴谋,而是您与六郎的无知无畏?马与铁器,例同军需,这话说来玩的么?” 瑟瑟打了个寒颤,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他在刨根问底,他不肯放过她,她全身心仰赖的宽和包容,像精心雕琢的冰山,再是千姿百态,晶莹剔透,摆在跟前儿,眼睁睁看着就化成水了。 “我当然知道六郎再狂妄率性,绝不至于谋反,可照旁人眼里呢?去年二十匹马,今年就变出一百二十匹……太宗冲开玄武门,也不过八百骑兵!你别以为太子庸懦,他在御前听见太孙牵涉马场,才起个头儿,他便撞柱求死。” 他言下之意是夸李显知道轻重。 瑟瑟泪眼里瞪出凶光,阿耶畏罪求死,岂不是替二哥认罪?! 武崇训气她还怀抱侥幸,狠狠道。 “这本来就是个死字!” 瑟瑟沉沉喘了半天,想不通明明是冤案,怎么扯出这样弥天大罪? 论上纲上线,真是谁都不如他! 当初瑟瑟就觉得,武家爵位两代而止,是个巨大的陷阱,只能框住老实人,譬如他这回脱颖而出,又岂能止步于郡王? “马场过了明路的!” 她想起这个,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道。 “并非二哥一人承担,魏侍郎、姚侍郎,连颜夫人,大家商量好的,上百便卖与夏官,我们手中滞留,绝不超过百匹,于国朝绝无威胁!” “——我们?” 武崇训听了,似也静心思量了一番,沉沉眼眸里有对瑟瑟的爱惜,也有对武延秀的骨肉情深,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根本不是那样。 “我竟不知,你们何时成了我们?”
第169章 “这几日, 相王与我商量,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他是来替李旦游说! 瑟瑟几不能信,气得直咬牙。 武崇训也怕慢了便说不出口, 竹筒倒豆子样一鼓作气。 “以圣人搬回长安,恢复李唐正朔作为条件,换太子自承绞杀亲子, 为圣人开脱。我原是想请永泰郡主出面,说服太子,她心性刚强, 两度在御前目睹,皆缄口不言,定能明白此中道理。” 瑟瑟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仰赖信任的人。 亏她在孕产之时, 把家人托付给他, 拢共就这么几天! 气愤、怀疑,痛恨,一股脑涌上心头,手边没有利刃,唯有两寸长指甲染了凤仙, 红艳艳的,又长又利,对着他胸膛一通乱戳。武崇训不闪不避, 任由她发泄,那双手并没多少力气,胡乱划两笔,便软软垂落。 “自污声名, 总好过丢了性命。” 武崇训捋她冷汗浸透的鬓发,缓缓劝说。 “百姓脑子里存不下长事儿, 三五年后太子登基,庆典办的隆重些,或是再封禅一回泰山,便都抹过了,至于天下士子……” 他顿一顿。 “看的是君王行何政策,只要广开科举,予人晋身途径……” “你就只会这一招!你这个懦夫!” 瑟瑟憋得胸口作痛,酸苦直冲眼眶。 武崇训那时串联武家二房、四房,自断臂膀,讨她欢心,如今又要推李显出来承担汹涌的舆论,削弱他未来统治的根基。 明知道话一出口,所剩无几的夫妻情分便损耗殆尽。 可她实在做不到,东宫血迹未干,立时去向女皇摇尾乞怜。 “以退为进,屈膝侍敌……我瞧不起你!” “——你!” “表哥做事何不做绝?” 瑟瑟冷冷逼问,指着院墙外头高低错落的红缨枪。 “要讨四叔欢心,莫若给他京畿兵权,交脖颈于虎狼,不是更好?!” 她真想砸了案上他心爱的白瓷杯盏,或是跳起来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这盘棋里谁没在算计女皇? 张易之手握全国数千小庙,默啜挑拨宗室内斗,李旦眼见鹬蚌相争,笑得肚皮都要破了,唯有李重润心底无私,武延基秉性善良,反遭屠戮。 “我二姐才不信你的鬼主意!” “我阿耶再懦弱,再平庸,也绝不会卖子求存!” 瑟瑟激烈地大喊。 这话戳了武崇训的痛处,刺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虎口将将滑到耳下,稍挪寸许,便是瑟瑟的咽喉,他凝神在那细弱的血脉上,因她太过激动,血管扑簌簌的鼓涨。 “武崇训!” 既然撕破脸,什么话难听便是什么。 “你还打我儿子的主意,你跟你阿耶什么不同?他哄着你来娶我,好巴结我阿耶、阿娘!这会子他反躲开了?躲得掉么?我阿耶完蛋,他别想落着好!我问你,来日张易之得意,你是不是还要拿我儿子,去与他张家的女儿作配?!” 武崇训气得眼角抽跳。 谁哄他? 究竟是谁哄他?难道不是他自己哄了自己,蒙着头在这桩婚姻里做驴子,绕着她拉磨,一千遍,一万遍,没半点长进? 他是个内敛的性子,越生气声调儿越沉,紧紧相逼。 “郡主这主意周全极了,人说女大三抱金砖,眉娘至今尚未婚配,央圣人指个县主不为过,将好匹配我们阿漪。” “——你敢?!” 她劈手去划他脸,杏蕊扒着窗框子,看得手掌心直冒汗,生怕瑟瑟惹毛了武崇训,他下手掐她,但凡他敢,她便要拿着小奉御的横刀冲进去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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