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银朱没说话,抹开袖子露出个金绞丝的活扣镯,把那扣子掰开合上,碰的咔咔作响。 李仙蕙原本打齐了满篇的腹稿才敢开口许诺,不想她却是这副态度,不由担心起来,细想一回,跌足懊恼,急着纠正道。 “我明白了,新君登基,六局二十四司现听用的这些女官便得回归正位,照旧只掌管衣裳、器乐、柴薪等等琐事,再不可参与朝政……” “我虽有六品,身籍在宫闱局,已该外放。阿娘并手下尚宫都是寡妇,侍奉女帝文书奏章无可厚非,换男人如何使得?未免瓜田李下,只能自请离去。” 李仙蕙恍然大悟,“照你这么说来……” “至于上官才人,最最尴尬,当初圣人给她内命妇的体面,乃是体谅她没籍入宫,若说发回原籍,她全族被屠,已是无籍可入,若说定一门亲事归入夫家,她又不肯,独身妇人没法晋封,才走了妃嫔的路子。可往后怎么办?难道背着宫眷的名头,要陪新君睡觉吗?” 提起武承嗣之年迈猥琐,李显之平庸畏缩,纵然是当着李仙蕙的面儿,司马银朱也大大地替上官抱不平,愤愤然呸了声。 “想起来我就来气!” 话到这里,李仙蕙原该替李显承诺绝不打上官的主意,但这太令人尴尬,只得嘿嘿笑了两声,便僵持住了。 倒是司马银朱唤了声二娘子,徐徐捋了捋因果。 “不过你别会错了意,牢骚话都是我和我阿娘说的,上官才人你知道,绝不会提武家半个‘不’字。” 李仙蕙心头一凛,司马银朱向来有话直说,所以这句备求周全的补丁,只能来自颜夫人。 一直以来,上官才人因与太平公主关系太亲近,虽得圣眷隆重,却处处规行矩步,谨慎小心,不肯结党。而颜夫人的作风截然两样,从不顾虑前朝后宫之物议沸腾,只管结交朋友。 六局二十四司被她一手掌握不算,贴身服侍圣人的内侍省,乃至远一层的秘书省,主事宦官无不由颜夫人提拔,其中紧俏位置,甚至直接从她家乡招揽。 可想而知,圣人平日的只言片语,乃至张易之侍驾时的殷勤笑脸,全在她掌握之中。而诏书最终成文如何,颜夫人或难窥全貌,但那最最要紧的尚未落笔之字,她却能从张易之口里讨到真章,并且大胆传递出来。 “方才是我思虑不周!” 李仙蕙拔高了调门儿,被司马银朱抬手往下压,才如梦初醒般地放轻。 “女人澜袍高靴,前朝做官,律法上没留口子。可是事在人为,连圣人也是从石头缝子里蹦出来做了女帝,难道女官上朝就不成吗?” 她顿一顿补充,“不过,还要和我阿娘并妹妹商量。” 只提韦氏乃至瑟瑟,也是掀了李家的底牌,在司马银朱听来,相比出了名懦弱无能怕老婆的李显,当然更愿意侍奉彼此信任的李仙蕙。 两人不约而同立即提手并齐在眉前,郑重其事定约。 “如此,我和我阿娘的前途就都托付给县主了。” 李仙蕙道好,丰润的侧脸喜气洋洋,盘算着明日向阿娘和妹妹们报喜,松弛地往下出溜进被窝。 司马银朱剔了烛火,倚着床围有意无意问,“方才你说谁一唱一和?” “瑟瑟跟武延基啊!” 李仙蕙仰面在榻上,提起来就满脸笑意。 “一回来,就放话说要灌倒武崇训,可怜他不懂酒桌上的规矩,心又实,来一杯吃一杯,不像瑟瑟大半都倒了,武延基也是个虚架子。” 司马银朱倒不心疼武崇训醉酒,嗯了声。 李仙蕙是聪明人,会过意便觉荒唐,失笑道,“你想到哪去了?他们俩就是起哄胡闹,要非从武家挑一个,瑟瑟定然钟意武延基。” 司马银朱有些意外。 “就因为他是长子嫡孙?可是武崇训的才情、文章名动神都,样貌也好,要不是宗室出身,早被府监招揽去伺候圣人了,人品性情更是一等一,放着这么个大才子不理,倒拣那草包?” 谁知李仙蕙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非也,非也……” 司马银朱越发好奇了。 “那你倒说说看,是为什么?” “单比人物当然是武崇训好,可瑟瑟心高气傲,憋着一股火回来的,就喜欢被人捧着,哈巴狗似的巴结她。武崇训那人你知道呀,眼里容得下谁?圣人的账他还不肯买呢,能为了女色低声下气?” 李仙蕙由是下了论断,“这俩人凑不到一块儿去。”
第22章 夜里武崇训悠悠醒觉,口干舌燥,只想要一碗冷茶吃,谁知喊了两三声没人进来,他才想起流苏说,张峨眉烦她去做一扇两面可观的绣屏,这几日要住在望潮楼。至于豆蔻,原说枕园添了宫女、嬷嬷,不差人手,偏昨日瑟瑟又当面儿问他能不能多留几日,便在那边了。 武崇训只得摸黑披衣裳起来,足衣却不知脱在哪,光脚踩在地下愣了愣,竟不冷,才翻找火烛,就听背后有人快步进来。 “公子,放着我来。” 一面说,一面放下油灯,接了茶壶过去。 武崇训咦了声,“你怎么在这儿?” 朝辞分给他一杯,自家也渴,因没旁人在,索性拿茶壶直接往嘴里灌。 “你醉成那样,我原说替你挡几盅,李四娘嘴上不许,私底下却嘱咐我,怕你吃醉了,回来清锅冷灶没人照应,叫我先支应房里一声,地龙烧起来,酸甜果子汤备好。真瞧不出,她生的那样,倒是个温柔细心的姑娘。” 武崇训吃着茶,心里一根细丝牵动,讷讷地面上发烧。 朝辞早疑心他这一向故作正经得有些古怪,因笑道。 “谁知我走时你还周周正正的,再去已叫人占了便宜。公子,到底是谁胆子那么大,爪子那般尖利?昨儿接你时没瞧见,回来放倒了细看,我的个乖乖!挠出两道长长的血痕呢!” “别胡说!” 武崇训紧紧抓住衣襟,生怕他要掀开来看,正色道。 “哪有什么别人挠的,是我喝多了燥热,自己抓了两把。” 朝辞在他脸上来回瞄了两遍,心道原来冰山也有化雪的时候,可见是人都逃不过那一遭,不过他面皮薄,揭破了定然要恼,便也不追问,鬼祟地笑了两声,便转出去在外间睡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更漏不时叮当一声儿。 武崇训被他说的心神恍惚,手里帕子攥得紧紧的,愈发滚烫。 一时想起下午赶去枕园,推门就见瑟瑟提起裙子,跟在武延基屁股后头疯跑疯笑,撵着那些个野鸭子、大白鹅,上蹿下跳的高兴劲儿,便生气不已。一时又想起她冰凉的指尖划过心口,刷拉一下又痛又爽快,像小鹰的抓挠,带着甜丝丝认主的滋味儿。 他情思缠绵,翻来倒去睡不着,忽听窗外有人捂着嘴笑。 “武家儿郎胆小——” 武崇训心头一阵狂喜,忙整衣推门,果然正是瑟瑟,一改往常矜持柔婉,叉腰昂首挺胸,脚踏着个八面绣花带络子的蹴鞠球,得意地像只翘尾巴鸭子。 看她那神气活现的小模样,武崇训心里愈发鸡崽子蹦挣似的抓挠,一再问,“谁胆小?有本事你过来让我抱抱,便知是谁要跑?”一面张开双臂等她,瑟瑟急的退步一躲,咣当被门槛绊倒,直直跌进他怀里。 武崇训抱了个空,轰地醒过来,才知做梦,因此患得患失,一夜无眠,竟就到了天明。他向来上进自律,从来没有赖床晚起过,因怕被丫鬟笑话,虽然困倦不已,还是挣扎着出来,在院中转了两转,忽地定睛一看,竟是豆蔻领着几个丫头扫院子。 武崇训愣了一下,叫过来问。 “李四娘不是留你用么?怎么回来了?” 豆蔻老老实实地嗯了声。 “原本表姑娘是说要留下奴婢,因宫里那几个规矩重,动辄不叫这样那样,她不耐烦。不过今儿早上,南阳郡王送来二十四个丫头,嘴甜得抹了蜜似的,三言两语,哄得庐陵王妃合不拢嘴,便做主把奴婢放回来了。” 武崇训听了直皱眉。 好家伙! 他卖尽人情,才从颜夫人手里要出四个大宫女,女史且把瑟瑟教管得抱怨连声,转头大哥就送来二十四个,这不是成心与她打擂台? “瑟瑟怎么说,可有话要你转告?” 豆蔻茫然,瑟瑟是谁,李家四娘么?可是连她都不知道四娘的闺名,公子又从何得知? 武崇训还问,“诶——说话呀?” 一时醒转,愈发臊了,脸上红热难当,转头对着杏花树上蜂蝶嗡嗡,只做不在意地转了声口。 “李四娘怎么说?” “表姑娘还不知道呢,奴婢走时她还没起来,听丹桂说夜里嚷了两声,睡得不安稳,才女史听见,把她们几个又训了一顿,还说要熬安神汤。” 武崇训一听更着急了,“昨儿晚上不是你伺候着?” “早不是了。” 豆蔻摇头,也有点失落。 “原本是奴婢睡表姑娘外头床上,偏她们要来,人那么多,重新派屋子,女史就说,十五了,不能像小孩儿要人陪着睡,叫撤了那张床,只让丹桂和杏蕊睡外间儿。昨儿表姑娘还和奴婢叨叨,说怕黑,晚上醒了睡不着。” “那怎么行?”武崇训心疼。 “昨日奴婢陪表姑娘出门,说起这事儿,南阳郡王也说,这都是颜夫人教养女郎的规矩,才养出女史和县主那样铁骨铮铮,可表姑娘秉性柔婉,好比春日才抽出来的花骨朵儿,哪能经得起风霜催逼?” 武崇训心道大哥书没读二斤,说话怎么这么肉麻? 他满腹牢骚不好出口,只得牵挂地望了望通向枕园的留堤。 昨日去时步履匆匆,没留意早樱枝头积攒了多少花苞,回来醉的颠三倒四,更不知晓,要说再寻个借口过去瞧瞧,倒像是有意和大哥争抢。 思来想去,他谨慎地叫了声朝辞。 “你去……去魏王府,就说我得了一盏稀罕的月亮灯,请大哥来赏玩。” 朝辞原比着手听他问话,已是笑的肚内发颤,再到这句,抬头正色提醒。 “公子,豆蔻都回来了,您要不知道南阳郡王就在枕园,不成笑话儿了?” 他笑得奸滑可恨,添上两撇胡子活脱脱是个山羊精。 豆蔻不明白,直愣愣道。 “是啊,南阳郡王但凡去了枕园,一时半刻定然走不了,方才庐陵王妃说做了一瓮酒糟的鸭舌,用的极辣的酒,过口香浓,请他等等一道吃早饭呢。” ——连早饭也要蹭着吃! 武崇训越听越坐不住,板着脸打发了豆蔻,进屋换短打,叫上朝辞,仿佛要练长拳般走出笠园,就站在留堤起头处,老大一棵桃花树底下。 往那头遥望,枕园里人声寂寂,几个鹤窝在水边,果然都没睡醒的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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