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勉力推开,使劲去看眼前局面。 韦氏很多很多年前就对他说过,就算要死,也要睁着眼睛死。 ——果然是张易之! 他冠服俨然,被人抬着,扛着,高出扑倒的众人数尺,红袍玉面凌驾白衣之上,手持禅杖念念有词,那些人便如过节,手舞足蹈。 就是今天罢,两度立储前后二三十年,终究没有登基的命。 他整个后脑勺嗡嗡地,痛得泪眼模糊,来不及想别的,只想到做阿耶的死在儿女前头,也算尽职尽责了,但愿因他之死,真真和瑟瑟再无凭依,张易之能放她们一马,至于愧对韦氏,唯有下辈子再补偿。 张柬之伏在地上,右腿膝盖痛得直打哆嗦,奋力扭头,正正看见崔玄暐的面孔,尘灰满鬓,狼狈不堪,两人相对,想到这般死法,都屈辱地哽咽难言。 崔玄暐心里还有个想头,张柬之能力平平,占据凤阁高位,只为姚崇一意退让,但今日宫变,华严宗既不知情,只要他能活到事情了了,迎奉佛指算一桩功劳,护持太子受伤又算一桩功劳,倘若再力挽狂澜,未尝不能取而代之。 机不可失,他使劲撑起身子,正义凛然地破口大骂。 “张易之!我呸!今日满朝文武亲眼目睹,你围杀储君,血溅宫闱,必是要遗臭万年!” 他卯足了劲儿痛骂,众人彼此叠压,自顾不暇,都顾不上响应,唯有张柬之抬起个苍老的头颅,恨恨道,“——人人得而诛之!” 张易之只管嗤笑,侧头向不远处的张昌宗说了句什么,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物,方寸许,夹在两指之间,然后举手过顶,炫耀地迎着日光晃了晃。 崔玄暐不解其意,极力凝目去看,仿似根细竹枝,小指粗细,黯淡黄色。 张易之居高临下道,“崔郎官,你守着佛指三年,却不认得?” 崔玄暐当即怔住了,满腹疑窦,万没想到佛指竟落入张易之手中。试想佛指舍利何等尊贵?法藏自抵达法门寺,每日晨起,即绕塔祝祷念经,足七圈后方可晨食,三年雨雪风霜,从未断绝。 有回暴雨,整座法门寺被淹,唯地宫所在处高出丈余,法藏在水中跋涉,眼看洪水从小腿爬上胸部,犹自坚持。崔玄暐唯恐佛指还没迎回神都,先断送了国师性命,大发雷霆,调当地军防百余人,前后挖沟排水。 可就在洪水即将没过法藏颈项,由口鼻灌入时,大雨戛然而止,人皆惊叹,又见天上生出两道彩虹辉映,兵卒扔开铁锹相拥欢呼,都说国师当真神验。 崔玄暐不信法藏肯撇开佛指独活,但倘若连国师都已喋血宫闱,多杀一个太子,当真是不在话下,他声音发颤,勉强问,“你从何处得来?” 张易之一脸无可奉告的样子,抡起禅杖打横一指,杖头对准李显高呼。 “弥勒降生,太子当死!杀太子者,可为十住菩萨!” 千余信徒倏然回头,顺着杖头指向瞪住李显。 张易之再喊,“杀太子者,杀一人可抵十人!” “杀太子者,立地成佛,擢升九重天上,可为十住菩萨!” 他喊一句,那些人便离他远些,反而趋向李显,再喊再近,步步紧逼,如群狼环伺,青天白日,一双双眼炯炯如夜火。 这回不用李显挣扎,压住他的人自知生死刹那,一个个爬起来。 崔玄暐拽起李显,瞧他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忙抻出绛纱单衣的袖子擦净他面庞,又扶正白珠九旒的衮冕,边上姚崇扶起张柬之,也默默并肩,几人左右护持,纵然是在千百人嘶声呐喊中,仍不为所动,坚决奉李显为主。 “做皇帝要天命所归,他有么?” 张易之好笑,果然唯有外辱当前,人才能齐心协力,没有他时,他们对这位太子,可不满的很呐。 他缓缓转动禅杖,要亮一手绝活儿给他们瞧。 杖头上的智慧珠使用起来别有诀窍,人以为是神力,实则不过光影骗局,正如这世上所有的谶语预言,皆是人在捣鬼,那时武三思逐步讲解演示,拉出鬼魅样的人形黑影,指哪打哪,笑得他前仰后合,不禁大放厥词,所谓佛祖,亦是欺世盗名,待他掌权,必也自命神佛。 辰时已到,日光直直射入智慧珠,唤出一线流丽白光,飞快上下游走。 张易之纳罕,怎的与前次不同? 他极慢的转动手腕,如傀儡戏艺人巧妙操纵人偶,直到珠子中光线渐黯,禅杖投下的黑影越来越长。 张易之松了口气,重新抻起杖头,把修长影迹投向李显,可那黑影却迟迟未能幻化出双臂,更别提扼住李显咽喉,相反,影子一径踯躅乱动,地上墙上,来回穿梭,扰得人心头不宁。 ——这不对啊! 张易之懵了,武三思明明说智慧珠中空,内里设有三面水银镜,只要光线角度合适,便能再现黑影捕人的奇观,为何今日却不行?! 他翻来覆去摆弄禅杖,抓住智慧珠,恨不得一把掰下来。 可是这杖头工艺真是精湛牢固,饶是他用力摇晃,愣是纹丝不动,反是珠子里的宝光似有生命,时不时倏然一闪,摇头摆尾向他示威。 “——法王不灵了?” 抬着他的信徒顿生疑虑,裸背上的弥勒面孔红绿相间,似挤眉弄眼。 轰然节奏被打断,失望和怀疑像呵欠一圈圈扩散,信徒良久不见神迹,犹如一锅沸水抽去柴火,渐渐不耐烦起来。在场的数百人都泄了气,停下脚步,放下胳膊,三三两两散开,犹如池塘中的涟漪平复,不仅不再围攻李显,连张易之等人也不愿扛在肩上,就地脱手。 再不肯承认也不能不承认了,张易之双脚刚及地,便抬头在人群中搜寻武三思的身影。 这根本不是武三思向他展示的那柄禅杖,两柄他都曾握在掌中反复舞动,所以区分的出那微妙的差异,那柄实在是新的过分,漆光锃亮,这柄却颇有陈年之感,手握处略有磨损。 秋景门与武成殿之间窄窄的过道容不下许多人,也不知明堂那边发生何事,方才还潮水般往这边涌的人群,似是后继无人,大大减慢了速度。 张易之发起慌来,单手持杖,重把希望寄托于影骨戒指,举起右臂,把中指对牢日光,口中喃喃默念。 “显灵啊!快显灵啊!” 浑然未觉他才刚取笑他人轻信,现下却把性命寄托于此。 可是祈祷并无回应,他改口向诸人招揽。 “杀太子者,可为十住菩萨!为转轮明王!为净居国明法王!可立地成佛!” 日光朗朗,照得他一通胡言乱语犹如儿戏,崔玄暐憋不住笑出了声。 郎将见形势陡转,忙赶上前来,提刀去比张易之的脖颈,就被阿喃一把捏住了手腕,两人各自运力,都不肯放松。 张易之气急败坏,情知武三思使诈,众目睽睽之下却不能戳穿。 “你不要你孙儿的命了?” “你当我是你这种蠢货?” 武三思轻蔑地笑了声,拨开众人走近李显,躬身请示。 “太子殿下,二张假托弥勒下生,广集千余信徒,以讹传讹,妄说灾祥,更打断了佛指入明堂的盛举,实是罪无可赦,臣请殿下做主,将二人捉拿下狱,先行举办盛典,再论其他。” 四下打量,亲贵中尚有人瞪着禅杖,分明心怀疑虑,遂似笑非笑道。 “佛祖法力无边,自能辨认忠奸,连智慧珠都知道认太子殿下做主,不听奸佞号令,可见殿下乃是众望所归。” 李显听出他话里暗示,缓缓抻直脊背,环视周围,凡触及他目光者多是振奋激荡,但也有人失魂落魄,尤其是女皇寄予厚望的张柬之,根本扛不起事,金冠摇摇欲坠,袍服也撕扯的破烂,满把白须沾染尘土,哪里还有半分国朝重臣的矜重模样? 他心底不悦,冷冷道,“梁王所言甚是,押他们下去。” 郎将加力,与阿喃扭打成一团。 张易之唉地跺脚,千牛卫不离圣驾,但监门卫早晚拔队赶来,还有东宫近在咫尺,内中若有忠勇的,向老上级相王通风报信,雍州府兵不见虎符动不了,调动东宫卫却是方便,阿喃一人挡得住几个?机不可失,他皱眉暗示张昌宗,令他速速动作。 张昌仪心里拔凉拔凉,知道张家大势已去,现下不是挣功名,倒是挣命。 他绝望地从怀中掏出牛角奋力吹响,原来早埋伏了百余人在玄武门外,全是洛阳下辖军防中挑出的亡命之徒,清楚明白参与便是谋反,却情愿一搏。 张昌宗不敢靠拢张易之身边,反躲在阿喃身后发抖。 阿喃踹开郎将,回眸望了张昌宗一眼,握住禅杖上端向张易之讨要。 “府监,这个给我使吧?” 张易之灰败的脸上肌肉不住痉挛,还抱了一丝希望,“你会用?” 阿喃摇头,“这个重,好打人。” 张易之便明白,他不过是手无寸铁,抡起什么都能使唤。 阿喃于是持杖摆起个架势,守在张易之跟前,大有一夫当关之勇。 张易之感激地望住他背影,才要允诺事后重赏,就听西华门方向传来踏踏马蹄,他吃了一惊,跟前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那边情形,可大内纵马视同谋反,是谁——比他胆子还大? 李显等也听见了,各个狐疑转头,就见几团红影逼近。 几个穿绿的杂官站在最末,转过方向便是头排,霍地都在心里叫一声好! 第一印象便是这马可真好看! 女皇祭祀嵩山的仪仗马也没这般出挑,高及六尺,姿态极招展。 李唐寻常大马,都把鬃毛剪成三撮儿,叫三花儿,短仅寸许,人勒着马缰,偶然臂膀擦过短鬃,毛扎扎似摩挲孩童寸短的头发。 这马不同,黑背紫毛长长披拂,似女郎解了发髻晃动脑袋,又似紫云烘托着马上之人,蹄子高高抬起来,往前轻轻一跃,便是丈余,从西华门到秋景门,几个起跳已然抵达。 再多看两眼便惊叫出声,原来这几人不光白日纵马,还领着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匹健马,轰隆隆滚雷般奋蹄而来,毫不客气地扬起漫天沙尘,后头几十个监门卫举着长枪横刀,边追边嚷,分明是闯宫!
第210章 众人面面相觑, 张柬之尤其汗毛倒竖,心道难怪求援许久没个回声,里头从北到南是一帮人, 这外头从南到北,怎么又来一帮人?来干嘛的,里应外合还是解救太子? 马上两男两女都穿红衣短打, 为首的腰上别根细竹棍,人未到,笑声先到, 嘴里大声喊着,“哕哕,让开让开!” 也不知道是吆喝人还是吆喝马。 李显脸色突变, 想拦压根儿拦不住, 眼睁睁看着瑟瑟贴宫墙冲过去。 后面跟着武崇训,然后是他不认识的青年,后头这个胆子最大,掠过张易之时忽地提步上窜,一下子松开马缰, 右手拽住马鞍,荡开身形,老鹰捉小鸡般从天而降, 刷地提起张易之的衣领,就把他甩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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