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蕙答应了,武延基扭过头来嗤之以鼻。 “这是我二叔设计的,你非要说好,我没话驳你,可要鉴赏,何必非得亲身攀爬?到处蛇虫鼠蚁,看看图纸,或从顶上俯瞰就是了。” 张峨眉点点头,武延基不知转的什么主意,竟好声好气地托付她。 “我有个丫头叫绣绿,你不常来魏王府,不认得。” 他低着头,两手搭着比拇战,随意往李仙蕙方向一指。 “郡主常见的,个子不高,说话老噘着嘴,我听说家里奴婢都发卖了,别人就罢了,这个绣绿实是我心爱的,烦张娘子替我打听打听,最好买回来。” 张峨眉眨了眨眼,心道他真不拿她当外人,转念一想,也可见他和李仙蕙两厢清白,不然这种事,怎么就直筒筒说出来了。 “那日是千牛卫查抄,卖人也是他们卖,我替你问着就是了。” 顿一顿试探,“要找着了,送到杜宅去?” “你什么意思?你当她是我什么人?”武延基反问。 张峨眉一下子心虚了。 再看李仙蕙,双眸明亮宽和,分明对他一切作为了解信赖。 武延基气哼哼道,“我是烦你给她买个白身!我都这样儿了,还拖累别人作甚?她那个性子也不好伺候人,摔盆打碗的。” “好——” 张峨眉垂下眼睫,掩住弥漫的失落感。 多半是个通房,李仙蕙不介意,她却忍不得,可人家不过当她是个朋友来托付,挽住李仙蕙出了门,扭头吩咐金缕。 “你提着那灯在前面,让晴柳押后罢。” 金缕接过晴柳手里的灯。 她是殿中省出身,后来才投到府监门下,李仙蕙这几个大宫女,她从前就认得,莲实机敏,杏蕊顽皮,丹桂沉稳,独晴柳吃了枪药,眼里揉不得沙子,吃一回亏要找补两三回,天天跟人掐架。 原以为到末了,必是丹桂、莲实跟李仙蕙一辈子,结果李显一回来,好的都送给妹妹了,独把晴柳带在身边。 晴柳很记张峨眉的情,“我走头里,那灯且得晃荡,害大家揪心。” “要不——” 武延基手撑桌角站起来,“我送你们上去。” 四个女人面面相觑,李仙蕙直皱眉,“你有伞没有?或是借一领斗篷。” “没有!”他愤愤坐下了。 于是只送到屋檐底下,武延基挥手赶。 “往后别来了!” 张峨眉笑而不应,擎着伞,当先走在雨里,如履平地,毫无惧色,李仙蕙和晴柳都大壮胆气,跟着她越走越快。拐角处张峨眉站住指人看湖水,因有雨,云也黯淡,只有些微星光洒在湖面上。 “我从没想过,一个女人从家乡逃婚出来,要自谋生路,原来这么难。” 她转着伞柄讲心事,三人落后几步,都怔怔的,连金缕也听住了,追随她才四年,对她更早的经历一无所知。 “张娘子,难道不是府监的亲侄女儿?”李仙蕙问。 张峨眉理了理鬓发婉转一笑。 “我是府监二哥的女儿,亲生的,一点儿不掺假。可我们那地方……” 她噗嗤一声自嘲,久在神都富贵乡,遥望来处,竟看出一点荒谬来。 “我们那地方生了女儿多半淹死,自家不养,嫌养女儿费钱。” “这是什么蛮荒之地?”李仙蕙倒吸一口冷气。 晴柳快言快语,“我们家乡也穷,灾年卖儿卖女,是想孩子有口饭吃,哪有人亲生的活活淹死?” 金缕也嗤之以鼻,“猫狗畜生且干不出来!” 张峨眉两颊绷不住的抖,缓缓才道。 “整个县不养女儿,儿子大了去州外娶妻,所以阿耶拿两碗剩菜养活我,人家便说他爱女如命。可他给我寻的亲事,实在叫人恶心……” 李仙蕙大致知道世上有这样不堪的地方,是女皇的宫廷里难以想象的。 “五叔、六叔官拜将军,把祖母接出来享福,消息传到老家,人人骂他们无耻,尤其是我阿耶,冲进祠堂,捧着祖宗牌位大哭,还请耆老将他们除名。” 金缕愣了,从来只见府监气焰万丈,却没想到家乡亲眷如此鄙视,人皆落叶归根,他们被家族唾弃,死后要去哪儿受人香火? 正该议亲事的年岁,说起女人离家谋生的话题,什么意思就明摆着。 李仙蕙深深看进她眼里去,张峨眉也坦坦荡荡望回来。 武延基是个窝囊透了的人,一路潦草到二十六岁,对时局无力招架,要说举手投降,又没个能寄托的地方,糊里糊涂混到老,于国无碍,老婆孩子就遭罪。 她想不通,“……到底哪里好?” 张峨眉听了怅然一笑。 “天下人都一个口味就麻烦了,郡主不爱吃甜的,将好蜂蜜让给我。” 李仙蕙直庆幸她肯把话说开,不然被这么个精明厉害的人戳在眼前,难受也难受死了。 “那日你替我教导妹妹,说人跟人处久了总有真心……” 感慨,“有这句话在,咱们来往的日子还长。”
第77章 主仆两个返回宫室, 就见丹桂和杏蕊围着衣架啧啧称奇,见她来了道。 “府监命人送冕服来,怕尺寸不合适, 郡主试试,哪里不成马上改。” 李仙蕙上前托起衣袖细看,果然玄衣黄裳, 庄重非常。 “真按《周礼》上来,只有皇帝、太子、亲王、郡王有衮冕,上回封禅, 命妇便是穿常服,如今借圣人的光,连我们也穿一回中单、玄衣了。” 几个人团团围着, 伺候她脱了短孺长裙, 先穿素纱中单,黄蔽膝,再套上玄色上衣。 李仙蕙端起两手,袖口上有织火、华虫,确是秦汉传下来的老纹样。 “天子十二章, 郡王只五章……圣人手面儿真松快,给我们与郡王同等,明日驾前侍候, 竟分不出男女。” 丹桂等顾不得听她感慨,忙着蹲在脚下整理。 杏蕊捋了几下蔽膝,总不顺当,翻过来一看就皱眉, “这针线谁做的?抽抽成一团了,倒不用他们返工, 待会儿我拆开顺顺就成。” “照我说,竟不必费事。” 莲实从屏风后转出来,手里捧着一顶冠冕给她看。 “就穿一回,明儿脱下来就得交回去。” 丹桂道,“天子冠冕用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太子用犀牛角的,垂白珠九旒。您看给您这顶,依次降档,垂白珠三旒,还算合礼节,偏簪导用银鎏金,不伦不类,不知是谁的主意。” “不是颜夫人便是府监罢,圣人行这些天外之事,一切规矩通通砸烂,独他们两个,最多算上魏侍郎肯奉承,相爷和上官从来不掺和的。” 李仙蕙见怪不怪,左右比照着看看。 这黑压压的大衣裳,笼的镜中人乌云罩顶,再添上冠冕,活脱脱是宗庙里的祖宗像,难看极了。 她私心里原想穿自家衣裳上去,才是女子登临的风采。 晴柳顾虑的深,忧心忡忡道。 “三娘不去不妨事,四娘的衣裳只有咱们带,就不知到时上哪儿脱换。郡马也是,天天陪她胡闹。” 打发小宫人。 “你去向梁王说一声,就说郡马漏夜上山,恐怕寒凉,请他带两件。” 李仙蕙听见笑起来。 “你这传话法儿,得亏是梁王,要是魏王,可听不懂。” 满屋都是她打小陪到大的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都知道她要讲什么。 晴柳指青纱幔帐,里头还睡了个李真真。 丹桂便提裙转到阁子里查看,只见满屋香烟缭绕,仿佛庙宇,乃是方才为避雨把窗子扣实了。 李真真睡在拔步床上,翻身朝内,脚脖子还露在外头。 茶壶掂掂有热水,支摘窗推开细缝子拿小棍卡好,再扣熄香炉,便出来。 李仙蕙换了寝衣,拆了头发,几个人挪到侧间洗漱,晴柳拿缎子绑着她长发顺到后腰去。 “嗣魏王落到如此地步,真叫人看不过去。” 遂絮絮说方才见闻。 丹桂叹气,“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什么法儿?” 看李仙蕙瞪着眼望窗外,推她,“郡主心疼了?” 李仙蕙坦荡说没有。 “就是忽地一转,变成他们倒霉,有些转不过弯。” 丹桂颔首,想起方才忘了收捡假发团,重又掌灯走到外间,打开包袱点算了一遍,再回来,见她们横七竖八围在长榻上。 大家都躺得老老实实,独晴柳一双脚翘着,正在大放厥词。 “……府监待她看来是不诚心,不然二十岁大姑娘,着急什么嫁人?” 晴柳向来和女史一样声口,最厌女子嫁人,倒也不是决不能嫁,不过总要等到走出家门,见见世面,见天地见众生之后,再考虑才对。 莲实和杏蕊还想议论两句,被丹桂打断了。 “快睡吧,都子时了。” 夜里刮过一阵妖风,打着旋儿的在院里肆虐,恍惚间,听见树枝啪啪折断的动静,又有野猫尖锐凄厉的嚎叫,李仙蕙迷迷糊糊想睁眼,一只温柔的手掌抚上来制止了她。 “还能睡会儿。” 再被摇醒时满室烛火通明,几双手伸过来扶她坐直,各管梳头、换鞋。 李仙蕙揉着眼皮,“……宫里哪来的猫?” 丹桂才验看了马匹进来,闻言诧异道。 “郡主听错了吧?圣人最讨厌猫了。” 晴柳已是换了猎装,窄袖小衣,神采奕奕,头发全绑在顶上,连声催促。 “郡主快些,咱们不能落在太平公主后头呀,她那张嘴,忒难听了。” 李仙蕙笑起来,得亏没把晴柳给瑟瑟,柴禾遇上火星子,一碰就着。 莲实进阁子查看一遍,出来道无事,李仙蕙便整装出发,两套衮冕都是晴柳扛着,丹桂牵马到门口,才扶她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唤了声。 “二娘!” 回首望,司马银朱从影壁背后走出来。 深更半夜,山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唯室内漏出的些许灯火,打亮一角小小的青砖地。 她胡服挎刀,威风凛凛,腰上紧扎着银亮亮的蹀躞带,大拇指扣在黑兽皮刀把上,显出两指宽的翠玉扳指,满身朗朗风仪,真叫人赏心悦目。 丹桂等折身回避,司马银朱走近,牵着辔头低声叮嘱。 “——我阿娘的话,你别勉强。” 李仙蕙灿然一笑,握住她手坦诚相告。 “为颜家昭雪,是我与嗣魏王多年夙愿,即便夫人不提,也挂在心上。” 司马银朱听她这样提起武延基,很是意外,再想多说,被她含笑制止,“你放心罢,出不了岔子的。” 主仆两个扬鞭而走,今夜月光黯淡,全靠路边三五步一盏灯婢照明,那火光其实很微弱,且只有半人高,可是骑在马上飞驰而过,恍眼看着,惟妙惟肖,仿佛真有许多小丫头站在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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