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客星出现,官家已然有些惊魂不定,时常朝会也会走神。即便杨惟德利用职权,强行将客星解释为大贤出世的吉兆,但是自古以来各类对星象描述的书籍里,充斥着互相矛盾的解释。今天陛下在宴会上失态的原因,石全彬已然悄悄告诉老包,是因为官家这几日自己查阅了几本汉以降的天文志,发现客星更多被解释为事态晦暗不清,天地逆变的前兆。所谓逆变,通常主牝鸡司晨女主昌盛,或臣子作乱以下犯上。总之这日月同天的奇景,对于帝王家而言绝对不是什么祥瑞。这大概是官家酒醉时,突然悲情发作提了这不合时宜的首诗;而且掷笔后,全然忘记礼数将皇后一个人丢在这里。石全彬还提到,官家这些天一直在念叨,自己自幼不知生母为谁,被章献太后一手掌握形同傀儡。可见已然开始对天地逆变的解释疑神疑鬼,很难说,心里怀疑的不是当今皇后和皇后背后的曹姓外戚。 想到这一层,他赶紧将沈括拉到一边:“存中,我记得清楚,刚才陛下题诗之时,这墙上分明什么也没有?” “相公,何止陛下题诗时,刚才我们进来时,这面墙上还是白璧,只有陛下的诗,您当时还教我这是太宗的诗,只是改了最后一句。” “是啊。然而,只因为后苑有人看到帽妖,把我们引出去,时间也并不久远。我们再次进来,就看到了这诡异的地狱变相图却就在这里,它是怎么会出现在这大殿墙上?我所见,凡庙宇中如此大的壁画,非七八天不能完成。” “这画么,必然只能是画上去的?至于为什么这快?却不知道了。” “如何画的?”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难道是事先就画上去,只是没有显露?我们一走,用了什么手段铲掉了外面?”沈括信口说着,低头看地上,没看到散落的白粉。 “不会不会,岂会有这样的事情?” “亦或者……” “什么?” “不是画上去的?怀良师傅在时,曾经用活字印刷做过方便印,几可乱真,片刻就可以完成。我当时问他,用此法可否复制画作?他说亦又可能,雕版刻书时,也可刻上画,只是没这么大。” “不会不会。”老包大摇其头,“若是木刻画板,印到纸上尚有可能,印到墙上如何可行?还有,书上印刻,都是用墨,只是墨色而已,你看这画……”老包握住沈括的手再次到这幅恐怖图景前,“这分明是一幅彩色图画,我还从未见过能印上彩画的,树上没有,更遑论墙上了。再者,再者……” “相公请讲?” “我见过活字墨印,常有多余墨渍留在木活字间夹缝里,印书时,这些墨渍就会淌下,所以常有些偏旁不清或墨渍。你看这幅画,明明竖着却无半点墨迹淌下。岂不怪哉?” 老包提出了三个不可能,大致将沈括所有想法堵住了。他一直在研究毕昇的活字印刷,知道老包的说法都是仔细推敲过的,首先雕版不可能做那么大,若做这么大,怎么带进来?第二就是想在竖直墙面上印刷,必然会有墨淌下。这两点或许还有从技巧上解释余地,第三点几乎断绝了这种假设的可能,就是这幅画是彩色的。这不是这个时代的印刷可以解决的。 沈括也想不明白怎么可能做到,然而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想要在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在墙上完成这样一幅画,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印上去的。 当所有不可能都被排除,那么剩下的唯一一种可能,无论看上去多不可能,也只可能是真相。这是怀良当初教他的思考方法。 两人在这幅画前,仰头久久观看,全没有答案。直到包拯被官家宣去寝宫讲解案情。官家自己不敢来看,只能将老包找去间接了解一下,难免又是一场惊吓。 沈括与徐冲一起离开皇宫,此事已然近子时,天色已晚,他只能去徐冲的军营里忍了一晚,天亮开城门后再去杨维德家。 他出城门前,已经听到街道上各色人等在传宫里又闹帽妖,以及帽妖画作地狱变相图的消息。这路传言的传播速度简直无与伦比。 六月初七,这一整日,沈括都在杨维德家里苦思对策。老杨也被急召进宫,给官家出主意直到下午才返回。 据杨少卿说,官家好像也已经技穷,抓住他和包拯的双手,流着泪希望他们帮忙破解危局。然而这一回,事态要严重得多。因为这次的事情不是开封城里发生,而是直接在皇宫里出现了,更有甚者,今天中午官家壮起胆子,亲自到景福宫里看这幅画。发现画里那个赤身裸体,被几个小鬼举着,要扔进油锅的人,眼看着很像自己,当时就被吓瘫在地了。他觉得针对自己的阴谋已经包围了自己,何止是远在天边的客星,他开始猜疑,客星预兆的其实是他身边的人想要取而代之。 杨维德最终也求计于沈括,希望他能想想办法。沈括觉得大殿里的地狱变相图只是对手的第一招,他们谋划了近十天,一定有完整的计划。此刻对这个模糊的计划,也想不出什么头绪,然而自己可以避开难题,从另一些有头绪的线索入手。 他没有向杨维德保证自己能做到什么,只是骑着老驴去军营找徐冲。他有一个计划,但是自己完不成,必须向徐冲借一样东西。 到了军营,直说想要借他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可以抓住房檐的爪钩,徐冲觉得他借这个东西怕是要冒险,非要询问他的计划,沈括只是不说。最后徐冲拗不过他,就将那个西羌爪借给他。然后他又借了一个空的箭囊,徐冲知道他要这个东西,是充满气后偷听远处说话用的,猜到今夜一定会去冒险,可恨沈括又不肯说实情。 沈括从军营出来时,已经是半夜戌时。远处闪烁的客星还在那里,虽然闪烁的有气无力,却看得人心惊肉跳。 当然他早已经想好了要去哪里,但是今天,他还想要问计于冥冥之中的命运。 他骑着驴到了当日跟踪小苹到的那座小桥上,此时夜色深沉河面有些薄雾,街上没有半个人影,很像那天气氛。他下了驴,抚摸了那张大长驴脸和后鬃毛。 “驴儿驴儿,你觉得我对你如何?” “驴子懵懂看着他,一声不吭。” “几次三番,有人要将你剥了皮下汤锅,都是我救了你。你若想报恩,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知道小苹当日骑着你去了何处。我放开你缰绳,你只管走,我到时要看看与我心里想的那个地方,是否是一处?” 驴子仰天叫唤一声,似乎交易达成。沈括就站在驴子后面,看它自己走。 那驴子自顾自向南去,走了好一会儿到了南城“玉津园”。此地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小苹的地方,也是小苹绝情告诉他要和心上人一起远走高飞的伤心地。然而驴子却没有直接进那玉津园,而是绕了一圈,走到后门处。它在这里停了一会儿似在思忖,然后转向东,最终停在一座府邸前。沈括抬头望去,那高广大门上写着“晏府”。他轻轻抚摸驴鬃,看来与他想的是同一个地方。 小苹能在京城装神弄鬼,还能屡屡逃脱后,可见她一直在城里躲藏,而且背后有人。 这正是前相晏殊的府邸,晏殊也是写下那首《临江仙》的晏七公子的父亲。 “也不知道,小苹此刻是否还在里面?小苹当日在玉津园里是说过要隐居,不会近道就在玉津园后门吧?”他心里嘀咕。 当然不能直接从大门进去,于是想绕了一大圈,找道哪边的院墙所临的街巷比较僻静,然后想法儿爬进去看一眼小苹在不在?或者偷听一下里面人说话。这就是他今天出门的全盘打算。
第92章 翻墙进院 六月初七 子时 然而那头驴子却仍然自顾自走,沈括跟着到了东面街巷,一直走到巷子深处走,一座角门前停了停。他向四周望去,发现不远处有个馄饨摊摆着,显然不能在这里攀爬,于是在驴屁股上打了一下,驴子不太情愿地又向前走,走出一段路又停下。 沈括四下观察,发现这里倒是十分安宁,街巷里没有亮着灯的人家,而且这里接近大门和前院,对他来说,凡事都应该有条理,如果要搜查一个地方,最好从前院开始。 于是他将那个西羌爪取出,将握拳状的抓钩打开后,试着向墙上投掷,然而没有钩住,竟然原样又掉了下来。发出不小声音,他赶紧东张西望,确定四周街坊都睡死,并没人出来。 他又试着投掷了一次,这次又失败了,并且砸在墙檐上的声音惊出了院墙里几声迟疑的狗叫。他见过京东路衙役翻山鹞子王巧儿扔一个类似的飞爪一下就钩住喻景家的墙,也见过西川路钤辖司的王胜也只一下就抓牢了街边的房檐,看着都异常简单,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不行?也许这晏府的墙太高了?但是回想喻景在城外的庄园墙也挺高的。 又回忆那二位是怎么投的却听到黑暗里有嘿嘿笑声。 “你这样可勾不住啊?”一听便是徐冲的声音。 沈括叹息一声收起链爪,这一刻让他无比懊恼,已然第三次了。怎么又被他跟踪了,自己又一次毫无察觉。 徐冲从黑暗中现身。 “沈兄,私闯朝廷命官府邸,扭到开封府,包相公怕是也保不了你啊。可是当堂五十杀威棒。” “此事我隐瞒你和包相公,就是怕你们出言制止。然而我确是有些证据,证明小苹与这晏府有些关系。” 他双手叉腰看向高墙。 “你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她上次见你的玉津园,倒是离这里不远。” “所以我也不敢造次,没有直接来这里,只是信驴由缰,让这老货自己走,结果它就走到这里,可见它被小苹骑走那几日来过这里。” “然而此时查小苹的事情,恐怕有些轻重不分了吧?现下景福殿粉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才是包相公着急的事情,小苹已经几个月没出现,调查她又有什么用处?” “也许是本末倒置,然而这却是眼下唯一的线索。那地狱变相图的情景,实在没有半点破绽。或许只有怀良大师可以破解,我已经写信给他,只看他会不会信。我心里想的,先查小苹若没有线索,再去见怀良大师。” “你能寄信给怀良?知道怀良去向?”徐冲问。 “这个……其实并不知道的很详细。然而或许还有机缘与大师见面吧?”他不想让徐冲套话,赶紧含混过去。好在徐冲并不追问。 “好,今夜我都来了,就助你进去。但愿能与那地域图关联,也是助我们能得赏赐。”看来他满脑子还是锦儿那点事儿。 “徐兄,你的腿伤?” “早好的差不多了。那西羌爪给我吧。” 沈括将那链爪给了徐冲,徐冲瞄了瞄院墙,大约一丈多高。 “这里不好,背着那东面闪耀的客星,人站在墙上就被院子里人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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