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苦寒之地,千里迢迢,母亲很牵挂祖翁的旧疾。” 陆家灭门惨案始终是卫老尚书无法纾解的一块心病,老人上了年纪德高望重,却被贬官,只身前往青州,与儿孙分离,身子骨愈发撑不住。 陆训盈记在心里,都道人死如灯灭,可她咽气前还是放不下。 “娘最后是笑着走的。”青年鲜少说这么多,只留下这句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正厅中响起一道压抑的低泣声。 白发人送黑发人,卫老尚书如今得知最偏爱的小侄女死的那般惨烈,难免伤神。 ...... 推开门,谢洵并未着急离去。 正厅前场地空旷,唯有一道高大的孔夫子像,金灿灿的日光高高挂在天上,是少有的炙热。 青年身上的冷意被渐渐驱散,只是内心深处那汪深潭依旧结着寒冰。 忽而,他的耳朵动了动。 拱门后果然响起一道踏踏的军靴声音。 来者身披轻甲,腰悬利剑,正是这次被景和帝钦点负责贡院秩序的安国公世子,祁小将军祁庭。 祁庭这段时日忙于帮季浓寻退婚法子,又同汝南季家的几位长辈周旋,已有一段时间未曾上朝,就连赴任的圣旨也是送到了安国公府上。 如今却在贡院见到了如此打扮的谢洵,他心头明白过来,想来陛下也颇为依仗这个驸马。 上次的事还横亘在祁庭心中,他如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纵使边关的国仇家恨如何浓烈,可对上元妤仪,他更习惯率性而为。 因此,便格外不喜欢驸马谢洵。 硬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祁庭只朝站在廊上的青年拱了拱手,又率领身后的士兵离去。 谢洵朝他回礼,祁庭却走得飞快,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一行身披铁甲的将士们转瞬不见人影,谢洵眸中无甚波澜,祁庭此般作为落在他眼中,像个得不到糖块生闷气的稚童,没什么伤害。 又是一声钟响,余音悠长。 谢洵眯眼打量着天色,日光倒映在他眼中,将那双瑞凤眼染成了漂亮的琥珀色,衬着左眼下那颗泪痣也有了几分透明之意。 青年转身,轻敲正厅的门,沉声道:“卫大人,时间到了。” 良久,屋中响起椅子往后撤开的细微动静。 开考之前照例要点名检查籍贯姓氏和路牒,卫老尚书缓缓来到校验场,坐在正中央的一把太师椅上,眼皮有些肿胀。 前来京城赴考的士子们有年轻力壮的,亦有鬓发斑白的老者,此时都站成了规规矩矩的方队,一个接一个上台,在保证书上摁手印并签下自己的名字。 日头一点点倾斜,冗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终于见到了尽头。 站在队伍末尾的青年,或许说得更精确点,倒更像个少年。 在一众贡生中,他虽站在队伍末尾,却极为显眼。 这少年与当今陛下差不多年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因瘦削的颌骨添了几道不属于这年纪的锋锐。 少年穿着一袭尺寸略大的不合身衣袍,眼中带着防备,深吸一口气后上前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姓名。 谢洵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局促和欲望。 他对旁人的情绪变动一向敏锐且准确,甚至达到了一种近乎妖邪的诡异程度。 谢洵可以肯定,而先前过来落笔的士子中并无一人有这样极端的变化。 于是便下意识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关注。 他在矛盾在纠结,可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保证书上,少年写下自己的名字前两个字,从前无比顺手的毛笔此刻捏在虎口处,却好像怎么也没力气往下写。 顿了几息,卫老尚书察觉出他在拖延,又看他年纪颇小,还以为这孩子是紧张。 便安慰道:“你小小年纪,便可通过千军万马,擢选来参加会试,已经很好。” 少年垂下的眼睫剧烈颤动,谢洵看见他布满伤痕的手背上崩出几道青筋,少年的声音低的几近喃喃自语。 卫老尚书并未听清,只看到他嘴唇翕动,便关切地问道:“孩子,你方才说什么?” 少年抿唇不语,只是飞快落笔,墨汁在最后一撇上勾出一道上扬的弧度。 他向众人垂首作揖,眼睛始终低垂,无人看清他青涩的脸庞。 正当他要离去时,谢洵却骤然开口,音调不高,在一片沉默中却格外明显。 “吴贡生可放宽心,当今陛下是举世明君。” 一语泛起巨大的涟漪。 吴佑承的步子明显一顿,过于瘦弱的双肩向上微耸,他回过头,不卑不亢地对上身后所有负责春闱的官员视线。 脸庞瘦削,一双圆眼却亮的惊人,少年额角生了一道短疤,时日已久,如今疤痕已经结痂。 卫老尚书看清他的容貌,眉头拧紧,他与这小生是第一次见面,可这少年的眉眼却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像极了另一个人。 老者艰难地搜刮着脑海中混乱的记忆,一个个人影在他心中闪过,又一个个排除。 猛然,卫老尚书眼中一震,他想起来了。 十六年前,准新科状元郎孔岐在午门自缢,以己之命诉说冤情,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这样亮如淬火的眼神,原是像极了孔状元。 老者仔细睃巡过少年的脸庞,只他面庞青涩,脸上挂着几道斑驳的伤痕,骨架还没展开,若有相似,也只有那三分罢了。 但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目光从谢洵身上挪开,不知想到什么,姿态恢复恭敬,答道:“回先生,晚辈吴佑承。” 卫老尚书仅存的几分侥幸熄灭,只讷讷地点了点头。 不姓孔。 或许是他年纪大了,总开始怀念旧事罢。 吴佑承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站在对面的青年,一身绿袍,发戴木簪,目光并无暖意,却也没有旁边另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官员那样阴柔。 再加上他方才出言解答,少年心中不由得对谢洵多了几分亲近。 “大人。”他的目光重又燃起,斟酌道:“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谢洵还没开口,站在一旁的魏监正早已听得不耐烦,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神色阴森,嗤道:“怎么,你这小孩儿还要质疑不成?” 少年未答,只是面上依旧半含期待半含不安地看着谢洵,实则垂在衣袍旁的手掌已经掐出红痕。 他的眼神明亮而清澈,还带着这个年纪怎么伪装成熟也褪不去的青涩,让谢洵莫名想起此刻留在府中的少女。 殿下若有事询问,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情,虽心中纠结,面上镇定,可眼神却始终带着期待。 这样想着,谢洵原本清冷的神情松动些许,漆黑的眼瞳染上几分温和。 他微一颔首,鲜少露出这样安抚人的姿态,如今却只因这少年和元妤仪的一分神似,坚冰般的心生出维护之意。 “是真的。”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朝众人恭敬地行礼,背着书囊朝考场走去。 魏监正奉江相之命前来监场,一方面是提前搜寻可为己用的人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制衡谢洵。 方才见驸马爷跟那少年你一言我一语,他心头疑窦丛生,只觉得这两人像在打哑谜。 魏其溯自六年前过了会试便拜在江相门下,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如今在国子监任职最是轻狂,眼一斜冷讽。 “这还没开考,难不成谢侍读已经要拉拢贡生了?还真是未雨绸缪,心细如发呢。” 谢洵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挤兑,不动声色答道:“谢某奉陛下旨意前来监场,怎会有所谓的拉拢之举?陛下正值壮年,胸有经纬之才,天下士子当入陛下彀中才是。” 这一盆脏水立时甩回了魏监正身上,这些日子谁不清楚谢洵才是景和帝真正器重的左膀右臂,魏监正在朝上可未曾如此偏向当今陛下。 魏其溯被他说得脸色涨红,甩袖冷哼道:“不过是仰人鼻息的一条狗罢了,已经成了家族的弃子,还在逞口舌之快,真是胆大如斗。” 谢洵面色沉静,一如往常,自从入朝屡屡与江相作对,宣宁侯便与他有了一刀两断的势头。 若非驸马的身份和景和帝的竭力支持,他在朝中必然被吞吃殆尽。 青年并不将这些难听的话放在心上,抬脚往前院考场走去。 魏监正还以为谢洵是胆怯,嚣张气焰更盛,暗嘲道:“呵,驸马爷何必走那么着急,莫不是发现自己不占理了?” “先前还听谢侯爷说侍读幼时温和有礼,可自从进了公主府之后,耳濡目染,倒转成了顽劣刻薄的性子。” 谢洵顿步,礼貌性勾着的一抹弧度僵在唇角,魏监正并未注意,只顾着自己宣泄,还在继续头头是道地说。 “如今看来这话竟没有半点掺假,一个狼子野心,牝鸡司晨,一个仗势欺人,拿着鸡毛当令牌,还真是......” 倏尔他的话咽在喉咙里,方才还走出几步的青年如鬼影一般站在他面前,眼里噙着冷意,左手正落在魏其溯的肩上。 谢洵五指捏着男人的肩胛骨,音调却一如既往的平和,“区区六品监丞,何时也能这般出言置喙公主了呢?” 他一点点加大力道,亲眼目睹方才还出言不逊的魏其溯脸色一点点发青,唇角终于重新扬起笑容,尾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信。 “出言不逊,冒犯皇族,当诛五服。” 魏监正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左肩骨微微错位的声音,不可思议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只觉得他跟传言中似有很大的出入。 不是性子怯懦么?不是不善言辞么?不是淡漠无情么? 魏其溯整个肩膀被狠狠攥在他手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蓦然浮现两个词。 谪仙皮囊,恶鬼心肠。 对面那面庞清隽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不理解,声音随风而散。 “殿下地位尊贵,众星捧月,是天之骄女,魏监正所得皆为皇室赏赐,论理不过是皇族的一个奴,有何资格出言冒犯?” 谢洵手上使力往下摁,硬生生将膘肥体壮的魏其溯压低一寸。 魏监正眼眶瞪的快要裂开,微微屈膝才能稳住身形,嘴硬道:“那又,那又…关你何事?!我魏其溯可不是吓大的,你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闻言,年轻的郎君垂眸,目光中带着审视畜牲的冷漠,落在魏其溯眼中生生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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