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为了澄清自己没有牦鸡司晨之心,而选择服软成为江家妇,那对她和阿澄才是真正的危险。 听见她话里话外掩不住的嫌弃和不屑,谢洵俊朗的眉梢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唇角的笑意淡到几乎看不清。 “既不怕,殿下不如以探视臣的名义来贡院。” 在本朝,为防泄题,凡是已经进入贡院的主副考官和护卫贡院的守将,在考试的八天内,一概不得外出。 人虽不能出去,若有提前打好报告登记的官眷,也可以在角房匆匆见一面,只是这个规定已经许多年未曾施行,现在已经默认是一桩废规矩。 可若是靖阳公主来此,又有哪个守将敢拦呢? 元妤仪藏在袖中的手指果然动了动。 “臣会提前整理好今岁的优异者名录,殿下来罢。” 话说出口,谢洵身形明显一僵,他愈发摸不清自己现在的情绪,总是莫名高兴,然后说出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话。 譬如现在,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方才这话中藏着的熟稔,还有那若有似无的邀约。 可他以往,从未这样心直口快。 元妤仪听完,像是见了鱼的小猫,再也忍不住探出小爪子。 生怕谢洵后悔,哪怕她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还要保持矜持,立即应道:“好。” 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整个人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元妤仪一直将谢洵送至大门外,灿灿的日光照在二人的身上,遥遥望去,正是一对璧人。 岁阑和绀云跟在身后,这些日子两个主子相安无事,他们贴身伺候的人也得以松了口气。 岁阑年纪比绀云要小些,性子活泛,斟酌着开口打破沉默,“云姐姐也跟着殿下来贡院吗?” 因为绀云是公主身边的心腹,就算府中的人唤她也是带着名讳,像岁阑这样的叫法还是头一次。 但料想他是驸马身边的人,绀云也没说什么,只点头道:“那是自然。” 听说在贡院考试的前七天,大家都要吃同一个锅里做出来的饭菜,其中不见荤腥,只有素菜和汤羹。 岁阑跟在谢洵身边伺候这些年,已经将当年在外流浪的小乞儿身上的毛病改了七七八八,唯有一点爱吃还留着。 其实他也没有太过挑剔,只是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怎么有精力呢? 为了保证士子们的身体健康,贡院里的菜清淡到了另一种极致,连点油滴子和盐粒只怕都见不着,未免也太折磨他们这群陪侍了些。 岁阑还没去,嘴里先泛了酸水,为自己未来的悲惨饭菜默哀。 他知道公主大概会去探望公子,公主心细如发,人又跟尊菩萨似的,考虑到贡院的饭菜,一定会另外给公子带一份。 岁阑清秀的脸上扯出一抹真切的笑,看向绀云的眼神带了几分请求,“云姐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绀云转头看他。 岁阑被她猛然一瞧,还是头一次这样肩碰肩凑在一个明秀的姑娘身边,乍然觉得脸皮有些发烫,原本卡在喉咙里的话也不好意思再说出来。 末了,他只讪讪挠了挠头,支支吾吾推诿,“没事了没事了。” 绀云秀气的眉尖微蹙,分明看见他欲言又止,“你怎地这般扭捏,亏还是咱们驸马身边的常侍呢,与我客气什么,有事直说罢。” 岁阑的手几乎快把衣角揪烂,压低声音道:“可否劳烦云姐姐也给我带份饭来,听说那贡院里的菜连盐都不放,一想就吃不下去......” 绀云还以为是什么为难的大事,听完爽快地应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两人也说着话。 元妤仪想了想时间,便提前同谢洵道:“郎君,我第七日酉时去看你。” 今明两天考试,谢洵作为考官,七天六夜,足够考察出可用的人才,春闱两场考完,第八日正式开贡院门,故而元妤仪挑在了考试结束的前一天傍晚。 谢洵自然答应。 元妤仪想到什么,又道:“待酉时考完,郎君莫着急去用膳,我给你带糖蒸酥酪和红枣羹。” 话音一顿,她雀跃的声音低了一些,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我就不献丑了,让崔嬷嬷给郎君做,嬷嬷的手艺可好呢。” 前几天和谢洵一起吃饭时,元妤仪留了几分心思,发觉自己这个郎君虽说对食物无甚挑剔,胃口也算不上好,却也有一个特点。 他的口味偏甜,譬如前日的糖蒸酥酪,他饭后并未拒绝,还多吃了两块。 红枣羹补气血,谢洵在贡院中与那些士子同吃同睡,又要防止士子闹矛盾,卫老尚书只是个挂名的主考官,其实这次真正负责的是他和冯其溯。 除了关注这批贡生,还要额外防着江相派来的冯监正,对谢洵来说,挡在他面前的考验,与参加春闱的考生相比,只多不少。 元妤仪心里明镜似的,这次郎君是真正为她和阿澄做事,又主动揽了这桩差事,不管完成的如何,好歹是有心。 打个巴掌还要给个甜枣,哪怕是民间让驴干活也得先把驴哄高兴了,不然撂挑子的时候,后面跟着的一堆杂活可怎么办? 瞥了一眼身边谪仙一般的郎君,元妤仪立马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 她到底在想什么不着调的,当下要紧的是,得感谢郎君,不能让郎君揣着怨气干活。 这样贴心的郎君,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让他做事,总得将人哄得服服帖帖。 思及此,抱着几分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元妤仪颊边的笑意愈发灿烂,一双凤眸里掺着细碎的晨光,明艳的脸庞璀璨无双。 她笑声清脆,“谢衡璋,你等着我呀!” 谢洵已然上了马车,听到她这样脆生生的一喊,剩余半块宛如坚冰的心似乎被这熟悉的笑声震碎一大块。 他撩开车帘,扭头看向那道渐渐模糊的身影。 少女站在台阶上,一身雪青长裙染上浅金色日光,发丝飘扬在微风中,生动而鲜活,漂亮的像是本应在山林之中天生地长的精灵。 青年沉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却彷佛有什么地方在渐渐融化。 元妤仪就该是这样的。 随心而笑,率性地活。 她是公主,亦是九天鸾凤,生来就应无忧无虑,翱翔云天。 谢洵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他不再思考自己的情绪为何会跟着元妤仪而变,也不再纠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徒增麻烦、意料之外的话。 那只对元妤仪有利,对他来说却要格外费心的多余之举,在此刻也显得分外恰当。 马车行出青邬街,谢洵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升上几分心满意足的喜悦。 谢洵甚至多了几分心直口快的庆幸。 正巧岁阑掀开车帘给他递进一早嘱咐好的邸报并一本名册,见自家公子双颊泛红,眉目低垂盯着身上的墨青官袍,通身气度彷佛脱胎换骨。 岁阑不理解,担心地问道:“公子的脸怎么那么红,莫不是发热了?” 春闱监考可是大事,无论主副考官,身体健康都是首要的,岁阑一急,伸手便要试他的额头温度。 谁料他的手刚伸了一半,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打掉。 谢洵收敛神色,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悦耳,“我无事,你想多了,出去。” 岁阑耸了耸肩,还是松了口气,“公子无事便好,您若是生病了,公主肯定会很担心。” 听完这随口而出的两句话,在他转身之际,谢洵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低声开口。 “岁阑,你并非殿下,又怎知殿下会为我伤怀?” 岁阑眼珠一转,见公子并未生气,便笑吟吟道:“公主对公子的情谊,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殿下是真心待公子呢,您若是出事,殿下怎会不担忧?” 话罢,谢洵轻嗯一声,岁阑无声退下,宽大的马车厢内只剩下若有所思的青年一个人。 真心,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旁人说起元妤仪待他的真心。 可每次听,他的心头都会泛起一种古怪的情感,像是一圈细密的蛛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经验有限,窥不破看不懂。 但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谢洵都会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原本清明的思绪会比平常更乱一些。 倘若这不是心悦,又该是什么呢? 谢洵思绪迟钝地转动,暗淡的眸光忽而犀利,因堪不破自己的想法,他忽而生出几分无法掌握的无力感。 元妤仪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为何这样失控,匪夷所思。 一股迟来的迷茫与难言的卑怯席卷全身,谢洵从宽大衣袂中掏出一柄折叠成两半的弯刀,通红的脸色重新变成苍白。 冰冷的刀刃握在手里,压下滚烫的体温。 青年意识放空,刀刃刮过掌心,立时翻出一道血痕。 车厢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谢洵涣散的意识重新集中在掌心的伤口上,弯刀和鲜血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 宛如谪仙般的清隽郎君对此见怪不怪,沉默着抽出一条布绑好伤口,又将还在渗血的纱布打了个结,摩挲着刀柄上细微的小字。 “陆”的一笔一划都在他指尖游走。 谢洵阖上眼,感知着丝丝缕缕的痛意。 无论如何,他都应当恪守本心,涉及到人心这样复杂的事物,他看不透也在意料之中。 青年的思绪像褪皮的洋葱,一点点剥开,露出内里细微的脉络。 以明面的身份,他虽出自世家,却是侯府庶子,从小到大只是一个不被承认的边缘人。 以暗里的身份,他是合该满门被抄斩的罪臣骨血,他身上流着一半陆家的血,只要陆家一日不翻案,他便一日见不得人。 于公于私,于内于外,于表于里,谢洵心知,自己绝不是公主殿下的良配。 所以情之一事,他不配觊觎。 再这样想下去也不过是扰人困己罢了。 现在的时光太好了,像是垂死的病人终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以至于最后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 无论是夫妻,亦或兄妹,无论有情还是无情,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会对这样平静的日子生出贪恋。 “真可怜。” 谢洵单薄的眼皮颤了颤,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因为她的甜言蜜语,他染上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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