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听到靖阳公主亲口对宣宁侯说的那些话时,他恍然明白过来,想通了前因后果。 看的越清楚,也就越怨恨自己。 怨恨自己的无能,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翻云覆雨的魄力,怨恨自己为什么要连累姐姐。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小时候皇姐对他说的话,所以景和帝现在依旧强忍着,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咬住了下唇。 他很乖,一直很听姐姐的话。 元妤仪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背对着身后的少年,她不敢去看。 方才元澄说的每一句,都像砸在她的心上,扎进她的心里。 其实元妤仪小时候性子娇软,并没有这样的果决,心志也不如现在这般坚定。 可是当人被逼到绝境时,总会被激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能,也会蜕变成意料之外的样子。 母后与父皇相继离世,偌大的深宫之中,元妤仪姐弟二人有着最尊贵的身份,却也有着与尊贵身份不相匹配的孱弱。 新帝十二岁被扶上皇位,与他一同上殿的是靖阳公主。 刚及笄的少女脱去麻布孝服,穿着华贵端庄的正红色凤纹绣袍,鬓上鎏金鸾凤步摇熠熠生辉,无圣旨无遗诏,她却越级披上长公主服制。 “长公主”素白柔嫩的右手中,握了一把银光铮亮的长剑。 长剑无鞘,刀刃反光。 在场朝臣,大惊失色的同时保持着最理智的沉默,无一不臣服于元氏姐弟。 新帝顺利登基,改年号“景和”。 那一日过后,江丞相上奏第一封痛斥靖阳公主牦鸡司晨的折子,而想要祸乱朝纲的公主本人,却已经坐上前往京郊承恩寺的马车。 元妤仪以为先帝守孝为名,退出上京朝堂三年,也是在为景和帝解除麻烦,她离开,那么臣子们反驳的奏章便彻底没了立脚点。 风雨动荡,柔弱的公主却承担起了一切责任。 她性子转变得很快,也很彻底。 从当初的等待别人的保护,到现在可以凭一己之力设局,达成目的,非一日之功。 若说唯一没变的,或许只剩下一点固执。 “阿澄。”元妤仪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轻声唤身后的少年。 “在皇姐心里,我们阿澄一直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以前是很好的弟弟,将来也会是很好的帝王。” 因为阿澄是个好孩子,因为元妤仪身为姐姐的那点不舍,所以她固执地想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哪怕蜉蝣撼树,哪怕沧海桑田。 “陛下长大了,本宫很开心。”元妤仪突然换了敬称,心中升起一丝感慨,“靖阳见到这样的陛下,便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景和帝伸手拭去滚出的泪珠,下唇被咬得毫无血色,他清楚皇姐的脾性,但凡是她已决定好的事,无论旁人再劝什么,都不会动摇分毫。 良久,他只垂下脑袋,沉声承诺,“朕绝不会让皇姐失望。” 景和帝明白靖阳公主最想看到的是什么,只有自己完成父皇临死时的嘱托,才是对一心帮助他的姐姐,最实际的回报。 元妤仪轻嗯一声,匆匆告辞后,她向乾德殿外走去。 迈出宫门的那一刻,她眼中蓄着的泪水立即顺着脸颊划下来,日头大,迎面吹过来的风却冰凉,几乎要将她的眼泪钉在脸上。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很坚强,甚至能够随遇而安,哪怕设计的人意外变成了谢家的庶子,在最初的震惊后,她依然选择了接受。 可是当真正听到元澄的话时,她心中搭建起的坚硬外壳一瞬间轰塌。 其实她根本不淡定,也不冷静,之所以强撑着,是因为年幼的皇弟比她更需要保护。 元妤仪内心深处充斥着慌张。 在昨日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宣宁侯府还有个二公子,她也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相貌品性,统统不知。 而她即将和这样的陌生人成亲。 还是一桩不光彩的事将两人硬拉到了一起。 元妤仪其实毫无把握,她不知道谢洵是怎样的想法,又对其中的事知道多少。 谢二公子面上看似清冷矜持,但若他知道自己是被设计的那个,想必也会勃然大怒。 那时的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倘若事情顺利,阿澄收回皇权,那她自然可以选择与谢二公子和离; 可倘若事情不顺利,那她在谢二公子面前,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最后与他,想必也只会沦为相看两厌的地步。 绀云适时给公主递上一方柔软的手帕,看了她这样的模样,心里替她难受,可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个婢女,自然明白分寸。 不能埋怨景和帝,绀云从未来的驸马那边劝,放轻声调对公主道:“殿下不必伤怀,依奴婢看,庶子有庶子的好处。” 元妤仪正拭眼泪,没答话。 “世家嫡子常常以自己的身份为傲,虽说谢大公子在外名声不错,可也难保没有这些世家子弟的通病;二公子虽与未来的家主之位无缘,身份却于殿下有利。” 靖阳公主顶着一双微红的凤眼,闻言来了兴趣,反问道:“他能做的实在有限,怎么对本宫反而有利了呢?” 绀云见她神色轻松了些,眼珠转了转,揶揄地打趣,“殿下日后若是养面首,以谢二公子的身份,自然是管不着您的。” 谢洵身后既没有显赫的母族做支撑,也不得宣宁侯的偏爱,头上还有个身份尊贵的嫡兄,就算是顶着驸马的名头,也不可能有底气在靖阳公主面前端架子。 元妤仪微怔,思路被贴身宫女带偏,竟觉得这样想来其实也很有道理。 谢洵管不着她,以他那个矜持内敛的性子,想来也不会管这些闲事。 只是一成婚就养面首这样的事情,对元妤仪来说还是有些怪异,自己到底还要借陈郡谢氏的东风,不能这样欺负人。 何况谢二公子看起来,委实太孱弱了些,那人方才跪在雪地中的模样,已经深深地刻在了靖阳公主脑海里。 想到这儿,元妤仪的心里又升起一丝熟悉的愧疚,忙对绀云道:“这样的话,往后可别在谢二公子面前提,倒显得咱们欺负老实人了。” 话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暗暗下了主意。 既已利用了人家,拉了人掺和这趟浑水,那接下来她自然也得拿出自己的诚意,起码不能再算计人。 至于面首...... 元妤仪暗暗发誓,只要谢二公子还是正经驸马一日,她便不会这样伤他的面子。 若有一日,这位驸马先一步驾鹤西去,那她的日子自然也要继续过下去,没必要为他守节。 到那时她再找个知冷知热的郎君伴在身边,也体会体会两情相悦的滋味。 — 冬夜的天空总是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如今年关将至,街头巷尾连一丝声响都听不到,宣宁侯府却灯火通明。 主院中一个侍从都没留,门窗紧闭,在这样的静谧冬日里显出肃杀严整的气氛来,那样的低气压比往日更加强烈。 谢洵没跪,他膝盖上的伤还没好,此时旧伤叠新伤,只怕明日会下不来床。 更何况,他已经听老侯爷透了口风,靖阳公主在乾德殿时,特意嘱咐过,他需要好好养伤,静待一旬后的婚礼。 青年换了身石青色直裰,却依旧单薄陈旧。 谢洵早已习惯了被他们这样刨根问底的诘问,最后再随便找个理由处罚,一直以来,他在府中,地位尴尬,和嫡兄的待遇更是天差地别。 兴许是有旁人在此,宣宁侯身上的戾气都显得淡了几分,瞥向一旁的王夫人,保持沉默。 王夫人正是谢洵的主母,出身高贵,是琅琊王氏原昌平伯的亲妹妹,众星捧月地长大,养成一副骄纵性子。 女子穿着华美,保养得宜,却还是因为眼角吊起的皱纹暴露了年纪,她面相严肃,颇有雷厉风行之态,甩手抄起茶杯朝青年扔过去。 “下贱东西!” 滚烫的热茶浸湿了谢洵单薄的衣袍,茶杯掉在地上,被摔成碎片。 怒意难消,王夫人丝毫不像个优雅的世家贵女,眼眶发红,仿佛发了疯的市井妇人,她伸手指向站在堂中的青年,出口嘲讽。 “还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学谁不好,偏学了你那下贱娘的勾人招数!真是枉费了侯府这些年对你的教导,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回府后,谢老侯爷已经将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同王夫人讲了一遍,她不敢去挑靖阳公主的错,又看谢洵不顺眼,自然是将人叫过来一顿诋毁。 谢洵的眸子眯了眯,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宣宁侯,却见对方心虚地垂下眼眸,只压低声音反驳。 “说衡璋便罢了,你怎么又扯他娘?” 王夫人冷笑一声,猛地一拍桌子,哧道:“怎么?谢睢之,人都死了,腐肉化骨,你现在还要护着一个罪妾不成?” 说罢她又阴恻恻补充道:“我警告你,别妄想拿着你那侯爷的虚架子来压我!别忘了,我兄长是为朝廷捐躯,我背后可是整个琅琊王氏!” 话已至此,王夫人又素来强势,宣宁侯性子懦弱,只敢在儿子面前耍威风,闻言闭了嘴,不敢再提。 王夫人教训完丈夫,扭头对上一束幽深的视线,仿佛山林间的野兽。 正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眼前这个庶子越长越大,从当年任人揉搓的小少年长成了现在这样清俊挺拔的郎君,可偏偏是从陆训盈那个心机妾室的肚子里生出来。 王夫人一方面惋惜这样聪慧的郎君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方面又嫉妒着谢洵的才能。 他越优秀,她那亲儿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从前在府中寻个由头打压这庶子时,这样冷漠的视线,王夫人偶尔也能感觉到几次,一开始的时候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必要。 她为何要怕一个根基浅薄的下贱庶子? 这样想通后,处罚便会更严重,以此来安慰自己依旧能将谢衡璋握在手心折磨。 可今日青年的目光似与往日有些不同,更锋利更冷漠,也更不加掩饰。 果不其然,王夫人正要再责骂时,谢洵那边已经提前开了口。 他的唇形长得很俊俏,嘴角弧度微微往上挑,很容易营造出一种这人在笑的错觉。 青年肩颈舒展,姿态恭敬,礼节周到,可说出的话却很不客气。 “照夫人这么说,兄长正值壮年,却依旧郁郁不得志,傲世轻物,想必也是随了您。” 谢陵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苦读”多年,却依旧只是个举人,连进士的边都没挨上,正是王夫人心头的一根刺。 他若是一直考不上,未来就只能走荫官的路子,可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降低荫官官职,若是真做荫官,只怕最后连个四品都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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