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在。 元妤仪闻言眉尖微蹙,隐约觉得他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仿佛含着抹无奈之意,但仔细揣摩又无从考量。 两人对峙良久,谢洵才终于下定主意似的掀开第一本书册,露出里面一张墨迹已干的纸,将其递给面前的少女。 元妤仪的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宣纸上,秀丽的远山眉很快皱起,脸色越来越苍白。 “一载结缘,夫妇不合,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一别,各还本道,相离之后,伏愿娘子千秋万岁。”① 夫妇不合,反目成仇,各还本道。 元妤仪将那张纸重新放回桌子上,明艳的脸庞毫无血色,只是凝视着面前谪仙似的青年。 她忽然轻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娘子千秋万岁,好一封真情实感的和离书啊……” 谢洵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敛起眼底波动悲怆的神情,避开少女轻嗤的眼神。 青年的嗓音不知为何倏尔变得沙哑低沉,他道:“兖州一行,殿下早已摆脱牝鸡司晨的恶名,如今已然是心怀大义、受万千百姓敬仰的公主,江相势弱,不能再与您和陛下抗衡,天下人才济济,情随事迁,如雾消散,请殿下放我走吧。” 元妤仪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钝痛,就算宫变时她也没有这样痛苦无助。 “你都知道了对吧,知道我算计你成婚,借陈郡谢氏的名望与江丞相分庭抗礼,你觉得我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你,对吗?” 谢洵哑声反问,“难道不是吗?” 其实他心里清楚,方才列举的所有事情,更甚至于元妤仪曾经利用过谢家的事,他压根就不在乎,也从来没在乎过。 说出的所有话不过是为了遮掩和离的一个借口,全非本心。 若论本心,莫说元妤仪只是针对谢家,就算她把他只当成一个对付逆党的工具,他也心甘情愿。 对她,他万事皆宜,没有顾忌。 但与所谓的长相厮守相比,谢洵更盼她能平安顺遂地度过此生 。 兖州一事足以打消从前所有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史官写她时应当也会赞一句“秀外慧中,有巾帼风范。” 元妤仪被他问得一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头道:“是,我承认去年宫宴上那杯酒里添了东西,后来也确实存了借谢家势的念头。” “可是谢衡璋,平心而论,我从未对不起你。举荐你入仕,是为了让你有自保之力,免得受那些权贵欺辱……” 她的嗓音越来越哑,急切地向他解释。 谢洵强忍着上前安抚她的冲动,只能不动声色地用袖中的刀尖划过指尖,借助钻心的痛意伪装冷漠。 他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眼底是看不透的复杂情绪,冷嘲道:“可是公主,臣已无情。” 元妤仪微怔,旋即止住解释的念头,拿过蘸饱墨汁的毛笔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是啊,对一无情之人说这些有何用呢? 自此一别两宽吧。 她吹了吹湿润的字迹,忽然转头唤他名字,问道:“谢洵,在兖州时你的心意是真的么。” 谢洵喉结一滚,迎上她的目光,看到那双清澈眼底浮着的一层水雾,终究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止那时,他一直都是真心。 可这些终究不能告诉眼前的人。 元妤仪轻嗯一声,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又突然转过身,拔下发髻上的那根海棠银簪,唇角分明向上翘起,可脸上的神情却带着几近破碎的悲怆。 少女将银簪狠狠摔在地上,听到清脆的碎裂声响,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声笑道:“谢洵,你我之间,犹如此簪。” 碎裂的银簪散落一地。 狼狈不堪。 元妤仪说罢转身离去,再无任何留恋。 谢洵只是看了两眼狼藉的地面,依旧神色如常地折起和离书,收拾妥帖后,他的眼中才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茫然失措。 青年的掌心还在往下滴血,然而他对疼痛却恍然未觉,只是蹲下身子专注地捡起地上的银簪碎片。
第66章 交易 翌日, 靖阳公主与驸马和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上京城,整个上京都对此议论纷纷。 传播最广的版本是驸马空有一副好皮囊,性子却沉默内敛, 不讨公主欢心,公主受不了他的冷遇,气不过选择了和离。 因为靖阳公主不顾危险前往兖州赈灾一事深入人心,是以在这方面竟有许多人都赞同公主的做法, 罕见地没有置喙元妤仪。 谢洵伤势已经好全,他的行装不多, 略收拾完后便带去了礼部衙门。 他走时, 元妤仪并没有去送。 或者说这些天她都在刻意避开谢洵。 她怕见到后会忍不住扇他一巴掌,斥责他始乱终弃, 斥责他无耻…… 绀云进屋道:“殿下, 谢公子走了。” 元妤仪靠在窗边, 望着外面晴朗的天色, 目光平静地问道:“他走时都带了什么?” 绀云思索片刻,“殿下从前给他买的一箱笼衣服, 还有一箱书册。” 把他的东西都带走了, 也算来去无痕。 元妤仪轻嗯一声, 心中一片空茫。 绀云虽是贴身侍女, 可当时房内只有公主和驸马两个人, 她只看到公主满脸泪痕地离开,便急忙去追,更别提询问两人之间的事情了。 她正要出口安慰, 脑海中却闪过驸马离开的场景, 脑海中的弦电光火石般绷紧,补充道:“殿下, 谢公子戴着您之前送给他的香囊,还端走了凤凰木花盆。” 上次公主从承恩寺带回来的一截花枝,驸马含笑收下,还特意移栽种在了花盆里,很是用心。 说完她眼含期待地望向元妤仪。 这是不是代表驸马其实对公主也是有情的? 绀云见过驸马照顾公主的日日夜夜,诚如叶嬷嬷所说,倘若无爱,就算是伪装也装不了这样长久,并且毫无破绽。 而且更重要的是,殿下喜欢驸马。 原本如此契合的一对,本就该长相厮守不是吗,为何偏偏走到了和离这一步呢? 然而元妤仪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院中角落里那座秋千上,闻言眼睫眨了眨,最后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多情自扰罢了,何必再想? 只是理智告诉她不该再考虑那人,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和他相处的日日夜夜。 微风拂过,还裹着夏日的燥意,吹起少女脸颊旁几缕垂下的碎发。 昨日的画面像是在她脑海中定格,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反复在心底上演。 一会是谢洵神色漠然地望着她,“难道不是殿下一直在利用我吗?” 一会变成了在兖州天峡山,他满脸担忧,抱着昏迷的她躲避刺客; 一会又变成了返京时,雷声轰隆的那一晚,谢洵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向她承诺“除生死相隔,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最后元妤仪想起的是,她曾在二人剖白心意的那个清晨试探性地问他,“假如我骗你,利用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当时谢洵是怎样回答的。 他神情专注,几乎毫不犹豫,含笑对她道:“会,即使殿下杀过我,也会喜欢的。” 想到那时的笃定,少女眨掉眼眶里的泪。 难道欺瞒比生死更严重吗? 元妤仪内心茫然,昨日未经细想,怒火占了上风,如今一夜过去,冷静下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一问三不知的死物,在前朝后宫这么多年,自认也有了几分识人的能力。 谢洵若别有心思,她不会被他这样轻易瞒在鼓里欺骗,无论之前顺手的照顾,还是生死关头的不离不弃,他分明也动了真情。 他们虽才相处一载,可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并不比旁的夫妻少,更甚至他们之间严重的矛盾更多,因此最后剖心相守才更得来不易。 这些元妤仪都再清楚不过。 她亲眼见过谢洵待她的模样,知道他对她的包容程度之高,也比任何人都相信谢洵不会变心; 因此昨夜才会被他一席话凉透了心,气恼签下和离书。 可今日再想想,生死攸关之时两个人都并肩走了过来,被追杀时也没有抛弃彼此,为什么谢洵会突然介意一年前成亲的初衷? 古怪的情绪浮在元妤仪心头,她眉尖微蹙,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安。 不到一个月,谢洵的态度却转变如此之快,不太像和离的正常想法,却更像是在故意和她划清界限,激她伤心难过。 想通这层,元妤仪原本的失落已经散去许多,可还是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谢洵这么做的理由,和她划清界限、一别两宽有什么好处吗? 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抛下她? — 今日休沐,礼部司中无人当值。 谢洵刚和侍从将马车上的东西收整好,便迎来一个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祁庭面色凝重,连身上的轻甲都没卸,显然是听说了靖阳公主与驸马和离的消息之后,刚从演武场赶过来的。 身披银甲,束着高发的青年甫进屋,便不假思索地拔出腰间佩剑,一言不发地横在这位谢侍郎面前,大有血溅当场的气势。 “关上门,出去吧。”谢洵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神色从容地吩咐岁阑退下。 岁阑瞥见来者一身不悦的低气压,和他手上那把铮亮的长剑,心里止不住打鼓,又看到自家公子平静的眼神,只好离开。 等人出去后,祁庭将剑刃又逼近他一寸,眨眼间便可割喉见血。 他斥道:“谢洵,你既然不肯对她好,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与她成亲?别人的真心在你眼里就是废纸一张么!” 祁庭知道元妤仪有多喜欢眼前的人。 越了解便愈发嫉恨。 从前他还可以忍着,毕竟平心而论,谢洵待公主也算上心,去兖州之前分明心绪不佳,却还特意找他要了暗卫相助,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小人。 可是他既然决心做这个驸马,理应担起自己做夫君的责任,怎能这时候突然提出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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