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流露出对广阳宫许修媛的嘲讽之意,白术身为奴婢,言语上不能附和,只脸上同样表现出不屑之色。 嘉妃见到了,并未多说,片刻后才收敛神色,轻声道:“白术,你说,贵妃发现了那香炉的手脚吗?” 白术低下头,回禀道:“回主子,奴婢看来,应是没有发现,不然,贵妃娘娘怎么会一直卧病呢?” 嘉妃轻笑一声,端起茶盅呷了一口,缓缓道:“你错了,本宫这贵妃姐姐,冰雪聪明,她早就察觉到那香炉的问题了。” “啊?”白术悚然一惊,喃喃道,“那怎么……” 嘉妃知道自家宫女的疑问,气定神闲道: “那东西本就只是对付她肚子里那块肉而已,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不在孕中焚香。想来,如今那日日焚香的狻猊炉也是假货罢了。” 白术没跟上自家主子的思路,疑惑道:”可若是那香炉为假,娘娘您这边也告病,岂不是,岂不是不打自招?“ “不打自招”四个字,白术说得极低。 嘉妃低笑一声,道: “恐怕姜氏早已知晓是本宫做的手脚了。大皇子满月当日,本宫一时关心则乱,害怕妍儿闻到不该闻的,悄悄掐了她一把,惹得她哭闹不止,以此顺理成章地让奶娘将她抱出去,那时候,贵妃便对本宫起疑了。不过,证据已失,她想抓大鱼,也得有鱼可抓才是。” “那,娘娘,您这样做……?” “她若不病,本宫何须等到现在才确定香炉为假,也不会做出惹她生疑的举动;她既已疑到本宫头上,本宫若不病, 届时香炉事发,怎么在陛下面前洗清嫌疑,祸水东引?“ 嘉妃心下暗恨,若不是陛下信任姜氏,只凭怀疑,她怎么会走这一步险棋? * 两仪殿。 新帝登基,除了种种要事,各地官员的请安折子也雪花似的飞来,有些路途遥远或是在驿道上走得慢的,现在才将年前恭贺太子即位的折子送到皇帝御案上。 萧晟随手翻了几本,皱眉扔到一边。 盛安察言观色,忙递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皇帝喝了一口茶,道:“什么时辰了?” 盛安眉眼皆笑:“回皇上的话,马上酉时了,您批了一日折子,可要出去散散?” “去瑶华……二公主好些了吗?”萧晟话头一顿,站起身来,任由盛安给他整理服饰。 “回禀陛下,二公主今日有些发热,嘉妃娘娘也病倒了。”盛安抚平皇帝玄色常服上绣着龙纹的下摆,躬身退到一边,深深低下头去。 “嘉妃?”萧晟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是,”盛安眼睛盯着御案下地毯上用金线勾勒的繁复团花纹样,如实道,“嘉妃娘娘如前日一般,未时初前往瑶华宫探望贵妃娘娘,未时正告辞回福阳宫,未正三刻体感不适,传了太医。” “体感不适?也是头痛乏力,恶心腹痛?”萧晟问道。 “是。”盛安依旧恭敬低着头。 萧晟似笑非笑,道:“摆驾福阳宫。” * 福阳宫宝庆殿。 嘉妃歪在榻上,唇色苍白。她已换了去瑶华宫穿的那套衣裳,这会儿身着荼白色襦裙,配上松松挽着的倭墮髻,衬得整个人都娇弱可怜起来。 皇帝在围屏外问了脉案,挥手打发太医离开,方才踱步到了榻边。 “陛下……”嘉妃起身行礼,“妍儿喝完药睡下了,可要抱来见见?” “快躺下,你也还病着呢。”皇帝声音温和,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道,“爱妃身子一向康健,怎么突然病了?” 嘉妃摇头,似乎有些犹豫,柔柔开口:“妾也不知,想来是入春时气骤变,偶感风寒吧。” 萧晟嗯了一声,坐到桌前,白术立时上前奉茶。 嘉妃没等到皇帝回话,神色自若,抿出两朵笑涡,细语道:“这是妾身学姜姐姐采了梅上初雪沏成的寿州黄芽,陛下尝着如何?” “不错。”萧晟搁下青釉折腹杯,笑道,“别有几分味道。” 嘉妃闻言,浅浅一笑,片刻又染上忧色,道:“只是贵妃姐姐近日也病了,不知何时才能大好。” 角落侍立的白术呼吸轻轻,听到自家主子这句话,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微动。 皇帝的声音近在咫尺,白术却辨不出其中感情—— “听太医说,爱妃同贵妃一样,都是突感不适,头痛乏力、恶心欲吐?” 第11章 构陷 嘉妃觑一眼皇帝黑沉沉的眼眸,略有犹豫,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面上仍然维持着担忧之色,嗫嚅道:“陛下,妾身……妾身不知当不当讲……” “讲。”萧晟言简意赅。 “是。”嘉妃定了定神,娓娓道,“陛下也知道,妾向来康健,少有病气,要说是风寒之症便也罢了,可这几日自瑶华宫探病回来都有些不适,只今日严重了些,不得不请太医过来。” 萧晟静静坐着,没有插话,嘉妃便继续道: “不知陛下是否知晓,这段时日,瑶华宫贵妃姐姐身边,从上到下,或轻或重,都有过呕吐之症?” “爱妃怀疑是时疫?”萧晟沉声问道,尾音却不似疑问,平淡得很。 “妾不敢!” 嘉妃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立时跪倒,带得殿内众多侍婢也一齐伏地而跪,气氛蓦地沉肃起来。 荼白色软烟罗的襦裙随着嘉妃的动作逶迤在地,斜插在倭墮髻的玉蝴蝶步摇撞出清脆的声响,她急切道: “妾起初是有些怀疑,可妾多次出入瑶华宫,福阳宫众人却没有相似之状,太医院也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妾便知晓,是妾猜错了。” “哦?” 萧晟没有扶嘉妃起身的意思,重又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那爱妃此举是想跟朕说些什么?” 嘉妃眼中含泪,似乎惊疑不定,仰着雪白的脸望向皇帝,好像半晌才下定了决心,颤抖着道: “妾,妾怀疑有人谋害贵妃姐姐!” 壁桌边白釉狮子台上的烛火爆开细微的声响,侍婢们头颅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嘭——” 萧晟将茶盏重重搁下,缓缓道:“爱妃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低头望着自己亲封为嘉妃的女子,望见她一双盈盈带泪的杏眼,微不可见地皱眉,他喜欢看这女子笑起来颊边泛起梨涡的模样,如今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却没来由的让人厌烦。 即便贵为帝王,萧晟也忍不住如寻常男子一般,不自觉将嘉妃与贵妃比较,若是蕙儿打扮成这样——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贵妃是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的,她向来有些矜贵的清高气,就算穿着相似,在外人看来,也只会如空谷幽兰,而非柔弱的菟丝子。 嘉妃却误解了这短促的温柔笑声,轻轻舒了一口气,将心中排演了千百遍的说辞和盘托出。 “陛下,虽说贵妃姐姐生了大皇子后身体渐弱,但这恶心乏力之症,却是出了月子之后才有的,甚至惹得身边亲近之人也有了症状…… “既非时疫,又不似寻常病症,妾身斗胆猜测,恐怕是贵妃姐姐屋子里有什么脏东西……” 萧晟皱眉沉思,看着好像听进去了嘉妃的话,道:“脏东西?依爱妃所言,是什么东西?” 九五之尊重复的话语仿佛隐含别的意味,嘉妃正待出口的话语被其打断,沉浸在计划即将成功这件事里的心神蓦然警醒,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 陛下今日过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维持着怯怯的模样,一时不言。 皇帝好似也不急着听她答话,随手从软榻上的雕花描金小几上拿起本倒扣着的书籍,翻过面一看,见书衣上用簪花小楷工整写着“汉书”两个字,问道: “这书是爱妃手抄?” 嘉妃抬眸一看,答道:“是。” 她仍跪在地上,皇帝也不叫起,将手中书籍翻了几页。 “爱妃家学渊源,素爱读书,可知昭信此人?” 嘉妃身子一颤,勉强道:“妾,妾知道。” 《汉书》有载,昭信是景帝曾孙广川王刘去的王后,她原是刘去的姬妾,因服侍细致周到而得了宠爱,却恶毒善妒,亲自下手虐杀了众多姬妾,甚至连尸体都要从土里挖出来焚毁,是个十足的毒妇。 萧晟也不看她,仍旧翻着书页,半晌后如闲话家常一般道: “朕记得,爱妃是梁城人士,出身清流世家,令尊于儒学上颇有建树?” 嘉妃两鬓汗湿,再也坚持不住,软倒在地,片刻后又膝行着抱住皇帝的大腿,长长的指甲在萧晟的袍角攥出道道褶纹。 “陛下,陛下,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妾只是猜测,贵妃姐姐出了月子才用的物件就那么几样,只要仔细查验,对,仔细查验,定能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话语出口,见萧晟没有反应,嘉妃退回一步,以头抢地,伏身再拜,声音竟恢复了奇异的平静。 ”陛下,妾能有今日之猜想,全是因妾曾目睹,贵妃姐姐在避暑山庄私会岐王,丽太妃欲除之而后快——” “放肆!” 手抄的《汉书》被重重扔到地上,在绣着喜鹊登梅的栽绒地毯上微微弹起,哗啦啦的书页纷纷扬扬,带得殿内众人心慌意乱、狼顾麕惊。 盛安悄悄做了个手势,须臾,众宫人便踮着脚鱼贯而出,内室只余皇帝与嘉妃二人。 合上雕花双扇朱漆大门,盛安守在门外,朝安景努一努嘴,后者会意,片刻便有一队身粗力壮的太监过来将宫人们隐隐围在一处。 殿内,嘉妃却并不因皇帝震怒而止住话头,她继续道: “当时妾还不明白这些,听信了丽太妃的解释,以为岐王因前事对贵妃姐姐生了嫌隙,因此答应替她将香炉作为赔礼送给贵妃姐姐,陛下若是不信,尽可派人去皇陵寻丽太妃查证——” 皇帝冷笑一声:”既是赔礼,又怎么会夹在父皇的赏赐里,从宫掖司送到贵妃手上?“ 他越说越抑制不住怒气,语气急促: “若果真如你所言,贵妃与岐……庶人萧旭有什么,丽太妃何至于谋害她性命,一起害朕岂不是更好?” 嘉妃兀自冷静道:“妾不知,但妾所言非虚,陛下大可向丽太妃求证。” 萧晟见她变得冷凝的面容,突然感到无比的陌生,坐回椅上,平复了怒气。 “你犹自嘴硬,贵妃殿中香炉是假,你却在这里演什么恶心乏力的戏码,还有什么可说的?” 嘉妃猛地抬头,维持不住冷静的面色:“你知道,你知道……!?” 她呢喃几句,突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枉我还以为她不过也是做戏骗人,万不敢告诉陛下香炉为假,她的病也是假,没想到,没想到!陛下信重她至此!您到这福阳宫来,哪里是我分辩的机会,分明是看我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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