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文武大臣默然不语,显然早就知道了皇帝陛下的废后之意,如此谋逆罪名,更没有哪个敢上前反驳。 姜蕙在瑶华宫听庆丰重复听到的诏书原文,神色并不如何激动。 她捂着脖子从床上坐起身来,轻声道:“藤黄放回去了吗?” 庆丰立时道:“主子,已经放回原处了。” 藤黄与鱼肠匕首,都是她以防万一的东西。 “好。”姜蕙轻轻吐出一口气,吩咐道,“秋葵,约束着瑶华宫众人,有生事的,不要留着,直接送回内使司。” “是,奴婢省得。”秋葵应诺。 姜蕙停顿半晌,又问:“怀庆公主如何了?” 秋葵低声道:”听闻怀庆公主生了病,近日时常梦魇,陛下遣了德妃娘娘暂居忘忧宫照顾。” “德妃?”姜蕙呢喃一句,微微点头。 怀庆公主素来爱往广阳宫跑,如今骤然失去母亲,又难以接受自己母亲谋害父亲的事实,遣德妃去照顾,确实算最好的安排了。 秋葵为姜蕙打着扇,继续道:“二公主被陛下送去了槿兰苑怡嫔那里,二皇子暂时还住在凤仪宫,陛下已令宫掖司修整衍庆宫,想来是要让二皇子提前搬过去了。” 姜蕙微微颔首,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山楂进来道:“主子,陛下御驾往这边来了。” 皇帝是带着凤印和中宫笺表过来的。 这两样东西被分别装在朱漆雕凤的红木盒子里,静静躺在托盘上,被盛安奉到了姜蕙面前。 萧晟依然坐在床榻边,笑着对姜蕙道:“蕙儿且先用着,再过段时日,朕让司天监挑个良辰吉日,迎你做朕的皇后。” “迎?”姜蕙微微一愣。 若是新立她做皇后,只需补一场封后大典就是,用不着用到“迎”这个字。 “是啊。”萧晟替她将碎发别在耳后,低声道,“朕已想好了,到时候令左丞相为正使,睿王为副使,太常寺卿宣旨,然后蕙儿坐着重翟车,同朕往太庙祭天,之后重新自朝阳门入宫,同朕在紫极殿行正礼,赐宴群臣,到戌时再归置凤仪宫。” 正使副使、重翟车、赐宴群臣……乍一听,倒像是重新大婚一次了。 虽然姜蕙并不是谨遵礼制的人,这时也不得不道:“陛下,这有些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萧晟却笑道,“太祖难道还能管儿孙婚事?朕的规矩就是规矩。” 皇帝为她着想,话又说到这个程度,姜蕙自然不会不知好歹,因而她对皇帝露出浅浅的笑容,轻声道:“好。” 第126章 惘然 “阿娘!” 人定时分,早已安静下来的殿内突然传出一声惊惧的叫喊。“阿娘”本是世上最温暖的两个字,可这一道,却蕴含着极深的苦痛与迷茫。 守夜的宫人不敢慢怠,连忙点起烛火,撩开帐子前去服侍。 夏蝉疾步行到床边,将怀庆公主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她的肩背,嘴里哼着温柔的民间小调:“二月杏花开,阿妹你莫摘,三月桃花来,阿哥送入怀……” 七岁上的女孩渐渐从梦魇中醒来,她趴在夏蝉怀里许久,才哑着嗓子道:“本宫没事了。” 夏蝉接过旁边小宫女递来的浸了温水的绢帕,轻轻为怀庆公主擦了擦脸,柔声道:“德妃娘娘安寝前为您做了安神汤,现下还温着,公主先用一碗吧。” 怀庆公主点点头,乖乖地喝完了夏蝉一勺一勺送来的汤药,又双手捧着装着青盐水的瓷盅漱了口,才被伺候着重新躺回床上。 夏蝉为她理好锦被,正要放下帐子,突然被拉住了手。 “夏蝉姐姐,可以不吹灯吗?” 夏蝉动作微顿,对怀庆公主笑道:“当然可以,奴婢把烛台移到纱屏后面的牙桌上,公主快睡吧。” “好。”怀庆公主小声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夏蝉轻轻放下床帐,将挂在床头的安息香香囊稍稍拨动,随后挥手示意小宫女们到屏风外头去,自己端着烛台放到牙桌,又细细将烛火挑得暗了些,罩上纱罩,最后才回到拔步床的脚踏边和衣躺下。 她偏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床帐,知道怀庆公主尚未睡着,心中默默叹息一声。 她是否做错了? 她是王家的家生子,从小和春燕一同陪着王氏长大,随她嫁入珹王府,随她在后宫沉浮。她从不怀疑自己的忠心,直到王氏表露出弑君的意思。 她不像春燕,春燕虽然惊惶,可心里眼里都是主子,再害怕也不会做什么,但她夏蝉却不是,她动摇了。 陛下是个精明的君主,仅凭她们,真的能做到吗? 她愿意为主子、小主子付出自己的一切、乃至性命,可是当还要搭上家中十几口人命时,她犹豫了。 是我害得主子有这样凄惨的下场吗?是我害得小主子夜夜惊梦吗? 如果我再坚定一点,主子是不是就不会事败? 她摸了摸胸前濡湿的一片衣襟,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姜蕙静养了几日过后,脖颈间的伤口也几近愈合。 六月十六那一日,年儿虽与华阳一样最后都昏睡过去了,但他到底还是目睹了一些事情,这些时日常常粘着姜蕙,像个小小的尾巴。 这一日,姜蕙正带着年儿做花笺,红玉从外头进来报说,慎刑司总管太监罗运来求见。 “罗运来?”姜蕙微微蹙眉,将手中的裁纸小刀放下,轻声道,“请他去花厅稍待。” 年儿知道母亲有事要做,将两只手从桌上浸泡着锦葵、云母的瓷瓮中拿出来,仰着脸对姜蕙道:“年儿在这里等阿娘。” “好。”姜蕙摸摸年儿的脑袋,嘱咐道,“妹妹若是午歇醒了,年儿帮阿娘照看着。” “嗯!年儿会看着妹妹的!”年儿用力点点头,目送姜蕙转出暖阁。 罗运来见姜蕙进来,从杌子上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道:“昭贵妃娘娘,石才人一事已有了眉目,请您过目。” 便自袖中取出一折笺纸,递到秋葵手上。 姜蕙接过来,并未打开,反而道:“罗公公,石才人之事,想来不该本宫来管。” 罗运来低下头去,声音恭敬:“昭贵妃娘娘,这是陛下吩咐的,陛下说,您看着办便好。” 姜蕙微一挑眉,打开了手中之物。 纸上字句并不冗杂,寥寥几句便写明了前因后果,姜蕙合上笺纸,搁到手边的黑漆描金小几上,询问道:“石才人现下仍在慎刑司?” “是。”罗运来立即道。 姜蕙略微颔首,吩咐一句:“带本宫去看看。” 慎刑司同御马监离得不远,隔着小片青竹,再转过一道夹道的一座三进院子就是了,看着不像宫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慎刑司,反而像是民间的普通小院。 “昭贵妃娘娘,慎刑司牢房脏乱,您是在外头见一见石才人,还是……” 罗运来请姜蕙在第二进院子的正屋坐了,出声问道。 “罗公公不必劳烦,就带本宫去地牢便是。”姜蕙如此道。 罗运来自然应诺,把人带到第三进小院其中一间屋子外头,开了锁,停在外头没有再往前。 姜蕙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带着秋葵踏进屋子。 石才人身上还有才人的位份,慎刑司并不如何过分,屋子里干净敞亮,没有想象中的阴暗,也没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刑具。 石才人双手被缚,坐在屋内唯一的凳子上,见姜蕙进来,脸上诧异,却还是站起身来勉强行了一礼,道:“昭贵妃娘娘请上坐。” 秋葵上前,自袖中取出手巾仔细擦了擦那已经掉漆的木凳,扶着姜蕙坐下。 姜蕙看了看石才人不再木讷的神色,轻声道:“陛下一向谨慎,你为何觉得自己能成事呢?” “妾总要试一试,若这次不试,往后,恐怕没有机会了。”石才人并不抗拒,很是平静地说着。想来,她自出了手,便没想着活下去。 “刘氏有孕的消息,是你透露给王氏的?”姜蕙突然道。 刘氏是太后赐给珹王的两位人事宫女之一,她因妄图生下庶长子而一尸两命这件事,姜蕙自然知道。 “是。”石才人并不意外姜蕙能猜到这件事,自己细细说道,“太后娘娘原本属意妾与阿粟两个,因我们二人既侍奉体贴,又只是中人之姿,不会勾了陛下心志。” “最后却是你同刘氏入了珹王府,那位阿粟没了?”姜蕙虽是疑问的语气,神色却带着了然。 “是。”石才人点点头,依旧声音平静,“刘氏想要爬得更高,她同妾和阿粟,不是一样的人。” 第127章 心结 石才人似在回忆,半晌才接着道:“先懿慈皇后仁德,那一年要放出一批宫人,妾同阿粟年纪到了,已经约好了我们出宫过后用这些年攒下的细软在上京城买一间小院子,位置不用很好,前面开一间食肆,后面住人,阿粟手艺好,一定不愁客……“ 这些话其实并不紧要,但姜蕙静静听着,没有打扰。 “……但是太后娘娘选中了我们,我们出不去了……我们出不去了。”石才人抬头看了姜蕙一眼,又转过目光,静了片刻,继续道,“刘氏同我们不一样,她是一心要爬得更高的,为了这个,深宫中少得可怜的姐妹情谊,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骗了阿粟出去……”石才人话语一顿,转向姜蕙道,“昭贵妃娘娘知道对食吗?” 对食,深宫寂寞,太监与宫女,宫女与宫女……姜蕙自然是知道的。 她颔首道:“本宫知道。” 石才人便接着道:“那时候长春宫有一个很得势的大太监,他是李嬷嬷的干儿子,觊觎了阿粟很久……” 她又停顿半晌,略过这一段,讲起后面的事:“……阿粟没多久就跳井了。妾同刘氏,一同进了珹王府。她享受变为人上人的快感,享受宫女的吹捧,妾就让她变得更猖狂,更胆大……直到丢了性命。” “但是,她死了,妾觉得还不够。”石才人的语气终于有了波动,眼睛里带着丝癫狂,“我们本是要出宫去的!是太后、是陛下,是这座该死的皇宫拦着我们!” 她对姜蕙道:“昭贵妃娘娘,您也不喜欢这里不是吗?” 姜蕙眸中沉静,并不因这故事而有所感伤,只是看着她,淡淡道:“若是太过渺小,即便在宫外,不平事也不见得就会少。” 她站起身来,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犯下如此大错,本宫会上奏陛下将你贬为庶人,赐鸩酒,以全尸身。” “妾……谢昭贵妃娘娘成全。”石才人跪地叩首,又从怀中掏出一支陈旧的喜鹊攒珠簪,她知道,毒酒一杯,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因而只是恳求道,“还请将它扔到皇城外的金水河里,让它随水而去,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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