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这鹿角微微颤动,滚着烛光的深褐色滑亮表皮隐约映照出突然荡开一瞬的绣金帷帐。 一只纤长白嫩的手就从这帷帐中伸了出来,紧紧抓住帐子边缘垂落的流苏,将织锦的帷帘绷得直直的,倏忽又无力地松开,带得帐顶挂着的镂雕香球胡乱晃动,难以止歇。 二月的天,格纱窗户都是关上的,可仙鹤铜台上的烛火仍在摇曳。 那只孤零零悬在帐外的手被握住了,五根手指被迫紧紧地与另一只手相扣。帐中喘息阵阵,有低哑的声音呢喃道:“别咬,叫出来吧。” 这一声不像是命令,因而听到这话的人也并未遵从,仍然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左手,不肯泄出一丝一毫难堪的声音。只是,萍波浮浪间,犹不免有些微尾音钻出,如同夏日里养在池中的小鱼,跳跃间水珠溅落,落在她自己耳边,烫得人双颊通红。 萧晟低低笑了一声,拂开半挡在姜蕙脸颊上汗湿的长发,贴着她的耳朵重复道:“叫出来吧。” 姜蕙却怎么也不肯听这句话,她别过头去,不去看身上眉眼锋利的人,一双蒙着雾气的眼睛略略往上,盯着绣着朱雀的帐顶,期盼今夜快快过去。 耳边那低哑的声音却还在继续,他道:“蕙儿,叫三哥哥。” 三哥哥…… 姜蕙张了张嘴,随即感觉到手背上的些微疼痛,突然怒向胆边生,狠狠瞪了萧晟一眼,随即撤出左手抱住他的脖子,一口咬在他脖颈上。 这举动实在逾矩,若是选秀进宫的妃嫔,在储秀宫时就会被教导,伺候皇帝陛下要贞静柔婉,无论如何是不能损伤龙体的。 但是姜蕙不是选秀入宫的妃子,在这朦胧的烛光下,她也不是那轮及笄过后就飘然若仙、冷清恬淡的皎皎明月,她是安宁郡主。 安宁郡主重重磨了磨牙,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恼怒道:“不叫!” 她虽然不叫,可不知为何,萧晟反而愈发兴奋,等到一切止息时,已经快要丑时了。 西配殿早早放好了一池温水,一应宫人备好香胰澡豆、锦帕寝衣、蜜水小食过后,又悄声退了出去。 但这些姜蕙都不知道,她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回了拔步床上,帐子最外一层织锦绣金的云缎帷帘却被撩了上去,只余里边薄薄的一层纱幔垂下。 烛台光芒昏昏,她亦有些昏沉,恍惚间以为已到了该起身的时辰。耳边却突然传来轻微的剪子摩擦声,惊得她一瞬间神思归位。 “陛下?” 萧晟见她醒了,笑着将手中的铜剪搁到外头的壁桌上,轻声道:“蕙儿醒了?来帮朕看看,这个该怎么绑呢?” 便递给她两缕长发和一根红绳。 姜蕙微微一愣,盯着手中的东西细看,那截红绳有明显的折痕,想来已经尝试过许多种结法,却是不得要领。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将两缕头发合在一处,飞快用红绳绾好,递回给萧晟,这才嗔怪道:“陛下,您半夜不睡觉竟是在干这个?” 萧晟轻咳一声,没有回答姜蕙的话,将结好的发丝塞进准备好的香囊里,随即悬在靠里侧的垂花床柱上。做完这一切,他才光着脚下了床,踩着干燥柔软的绒毯,吹灭了烛火,重新摸黑回到了床榻上。 帐外金钩轻响,细微柔风拂面,床帐被完全放了下来。 萧晟躺到姜蕙身边,往里挤了挤,将人抱在怀里,呢喃道:“睡吧。” 姜蕙低低“嗯”了一声,随即闭上了眼睛。 深深的黑暗里,她忽然想起少年时候。 她被宫女从流波湖救起来,裹在斗篷里说一定要学会凫水的那个时候。那时安国世子只叫做陈渊,还没有羡鱼这个字,而三皇子…… 三皇子还是个事事落在元徽太子之后、沉默寡言,但友爱仁悌的皇子。 友爱仁悌的三皇子同安国世子一道,往元徽太子所在的清衡苑去送四皇子刚刚进山打的猎物,路过流波湖,尚还在桥那边,便听到宫人们哭天喊地的“安宁郡主落水了”的声音。 安国世子是安宁郡主的未婚夫,三皇子是安宁郡主的表哥,又一向仁孝,他们一同飞奔过来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只是,姜蕙现在才看清记忆里稍稍落后安国世子一步的三皇子的眼神。 原来,一切都那么早,比她以为的还要早。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① 现在的她,却不敢奢望了。 第二日,是内外命妇参拜皇后的日子。 姜蕙高坐在鸣鸾殿上首,尚仪司的女官站在她身侧,指引着殿中身穿朝服的命妇们口呼贺辞、行跪拜大礼。往复三次,才终于落座。 晚菘山楂带着一应宫女上前奉茶,随即又悄声退到一边。 这便是互相说些客套话的时间了。 外命妇们都恭谨有礼、和和气气,说的话也都内秀其中。至于内命妇们,无论昨日生吃了几坛子醋,今日也个个脸上带笑,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嫉妒之色。 待内外命妇朝贺完毕,怀庆公主带着弟弟妹妹们进得殿中,跪地叩首道:“儿臣拜见母后,恭祝母后大喜,母后长乐无极!” 这些皇子皇女们,最小的华阳公主也已快三周岁了,虽然有些还需要奶娘抱着行礼,但吉祥话还是说得来的。 姜蕙温和道:“快起来罢。” 话音未落,华阳已经迈着小短腿冲到了姜蕙面前,抱着她的手高兴道:“阿娘!华阳会了!” 她说的没头没尾,但姜蕙听懂了,这是说年儿和石榴教她的吉祥话,她学会了。 姜蕙笑着将她抱到怀里,夸赞道:“华阳真聪明!” 华阳听到母亲的话,在姜蕙怀里扭成了麻花。 姜蕙看一眼已经各自起身的其余皇嗣,轻言细语关心几句,又嘱咐伺候怀庆公主和二皇子的宫人们多多上心,便放他们散去。 红玉这时从外头进来,恭谨道:“主子,陛下派安景公公过来了,说是请您到两仪殿一叙。” 姜蕙闻言,心中明白,这是宁远侯府一行人到了。 —— 注:①出自《孔雀东南飞》 第139章 回避 两仪殿。 皇帝已经下朝,正在正殿处理朝政,姜蕙依旧是在偏殿同宁远侯和姜蕴夫妻见面。 即便是血脉至亲,也得对姜蕙行完拜礼过后,才能好生说话。 “华阳,这是你外祖父,这是你舅舅,这是你舅母。” 华阳是头一回见自家外祖父和舅舅舅母,姜蕙带着她一一认人。 “外祖父!舅舅!舅母!” 华阳很是兴奋,尤其每叫一个人就能收到精心准备的见面礼,更是让她欢心,最后索性黏在舅舅怀里,同他玩举高高游戏。 年儿倒是都见过的,也不用姜蕙提醒,自己就上前见礼问安了。 宁远侯笑着拍了拍年儿稚嫩的肩背,他下巴和唇上的短髭须果然如他所言蓄成了长髯,想是要进宫见女儿,梳理得整整齐齐。 只是,即便如此,姜蕙也能很清楚地看到他鬓边的白发、眼角的皱纹,以及那有些浑浊的双眼。 他老了。 自他从镇北关退下来、自承平大长公主离世后,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接过父兄遗命、杀敌数十万的铁血将军。 “爹爹……” 姜蕙很好地掩饰了眼中的泪意,笑着凑近他道:“女儿前些日子缝了些护膝,里头填了鹅绒,您身上旧伤多,身体不比当年,穿上这个暖和些。前儿太医还说您逢雨逢寒又在腿疼是不是?” “诶呀!我家蕙蕙竟然会缝东西了!”宁远侯笑眯眯的,接过姜蕙递过来的护膝摸了摸,打趣说,“已经春日了,爹爹还差几件袍服,蕙蕙会不会裁衣啊?” 姜蕴怀中抱着华阳,这时也道:“阿姊,我也要!” “去去去!臭小子跟你爹抢什么,你有媳妇儿呢!找你媳妇儿去!”宁远侯作势啐他一口,轻轻将他推到正给年儿试衣裳的林清舒面前。 林清舒自然接嘴道:“妾忙着给大皇子和华阳公主做衣裳呢,夫君你再等等。” 又拿着手上的小衣裳比划两下,笑道:“妾比着娘家侄子小时候的身量略略收紧了些许,竟然还很合适!” 不需姜蕙提醒,年儿便乖乖道:“谢谢舅母。” 他继承了萧晟同姜蕙的好相貌,此时对着林清舒笑,看得后者眉眼弯弯。 华阳在姜蕴怀里伸着手,大声道:“舅母!华阳也要!” “都有,都有!”林清舒又拿出两件衣裙,一套红色,一套嫩黄,都是鲜艳亮丽的颜色,正适合华阳穿。 那边和乐融融,这边姜蕙定了定神,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道:“爹爹,女儿有一件事困惑已久。” 声音很低,但宁远侯明显听见了。 他笑容微敛,对姜蕙道:“什么事?” 姜蕙同他对视一眼,垂下眼帘,轻声道:“阿娘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远侯朝姜蕴和林清舒那边看了一眼,突然道:“蕙蕙寻你弟妹偷偷检查你阿娘的遗物,就是因为这个?” “是。女儿只是觉得阿娘的病……太突然了。” 姜蕙心下微沉,只觉宁远侯态度古怪。 “此事……”宁远侯微微叹一口气,目光上抬,似乎陷入了回忆,轻声呢喃道,“……是我的错。” “爹爹?” 姜蕙唤他一声。 宁远侯却不肯多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屋子里炭火烧得闷了些,爹爹去外头转一转,蕙蕙同你阿弟弟妹好生说说话。” 不等姜蕙答话,便出了偏殿,明显回避着这个问题。 “阿姊。” 相较于方才的跳脱,这一声明显更加沉稳些。姜蕙转过身去,见姜蕴正抱着华阳默默站在她身后。 顾忌着两仪殿的侍从,他的声音很低。 “我已经回了右骁卫,你若有什么急事来不及给家里报信,直接遣人到宣武门找我。” 左右骁卫宿卫皇城时便宿在宣武门处。 “好。”姜蕙微微点头,又叮嘱他,“好好照顾爹爹。” “阿姊,”守孝在家,姜蕴原本晒黑的肤色又白了回来,现下对自家胞姐露出笑容,“你放心吧,就算我有顾及不到的,清舒也会提醒我的。” 林清舒牵着年儿往这边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笑道:“是,阿姊,您放心。” “好。” 姜蕙点头,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爹爹他既然回避这个问题,让阿蕴和清舒去,恐怕短时间内也问不出什么。 一时拜别,宁远侯府众人由内侍引着出宫去,姜蕙询问偏殿外守着的小太监:“陛下尚在忙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那小太监垂首恭敬道,“陛下刚召了几位老大人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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