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将手中翻阅殆尽的口供一抛,放松地仰靠回去,神色轻慢: “说说吧,你们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那刺客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裴时行的手上。 这状若修罗的男人正闲适地以指节轻叩,模样自在。 可刺客却已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口供中所述,他们俱是被领头之人自五洲四海各处招徕,做的是暗市里一趟头的杀人买卖。 且他们各自领到的任务还不尽相同。 如眼前这人,他的任务是那寻到三个女子,而后将那三个女子身边的护卫斩杀。 亦有人的任务是于喧阗闹市中掀起乱潮,将尽可能多的皇城卫困在对岸。 那领头之人正是同长公主有过对视的男子,至今死不开口,官府却又不能真叫他现在就死。 便只能使了各种手段堪堪吊住条命,每日拷打纠问。 裴时行就更是残忍,日日不合眼地亲自轮转,誓要将这群差点儿伤及元承晚的贼子榨尽最后一丝血肉。 此刻再对上裴时行一双漆黑含笑的眼。 见他玉面风雅,唇畔笑意亦是温文。 可那遍身血污的囚犯几乎是下意识地自脊骨间生出一股寒意。 “我……真的不知道了……” 裴时行仿佛不为此人的惨状所动:“哦?那你可知……” “大人——” 裴时行话音被人打断,不悦地抬眸望去。 却是杨信难得不顾尊卑礼数,径自推开门便入到此间牢房中来。 他凑到裴时行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身旁禀笔的主簿是自大理寺调过来的,他垂眸凝神,却只听清最后一句,说的是“眼下那长随仍在门外等候”。 却见裴大人面色无波,一动也不动。 恍若未闻。 杨信亦是诧异蹙眉,等了几息,复又唤一声“裴大人”,随即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小吏终于听清,竟是长公主将要临盆,府中人特地赶来报信! 他暗暗觑目。 这些日子他也算知晓裴大人的铁血手腕了。 这裴大人素日冷面肃定也就罢了,如今连听到家中妻子临盆的消息,竟也能这么坐得住。 当真是三司长官,这等气性便不是他能比的。 这一遍之后,裴时行僵住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 可他一开口,却是比面上神色更僵硬的声音: “杨左使,来扶本官一把。” 这位素来沉稳的年轻御史此刻手颤如筛糠,正巍巍地扶在椅侧把手之上,却使了好几次力也撑不起来。 原来他不是坐得住,竟是腿软了。 小吏全然不顾自己方才所思,又转而在心内感叹裴大人同夫人鹣鲽情深,虽面上肃冷,可实则却是如此至情至性之人。 当真不愧是三司长官! 道清是赶了马车来接裴时行的。 裴时行四肢僵麻又虚软,果真须得靠这及时的马车行过一段。 可待他渐渐恢复了气力,便再不耐烦这悠悠慢慢的速度,径自飞马,率先赶回长公主府。 府上多了个皇帝。 元承晚却已是入了产房。 他随手将缰绳抛给门房,僵着面,身形如风地大步跨入府门。 及至暖房院前便被元承绎一把拉住。 “含光。” 裴时行简略行了个礼:“陛下。” 谢韫胎相不稳,眼下尚且须得卧床休息,皇帝是孤身赶来的,已经在院子里独自站了一个时辰了。 此刻见裴时行入来,他满心不可倾诉的焦急都有了出口,急不可耐地欲要同他攀谈: “含光,狸狸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 “嗯。” 裴时行将轻轻发颤的大掌攥的更紧。 女子怀妊至临盆,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这十月间研读过许多医书,自然知晓,若是头胎生产,生上十几个时辰也是有的。 可这十几个时辰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比的疼痛滋味。 “她方才痛的哭了,后来许是被嬷嬷止住了,叫她现在不许哭……” “嗯。” 她素日便娇气的很,不是说性子,而是那身柔软细腻的肌肤,他力气稍稍使大些便要在上面落下痕迹,好几日难消。 眼下她一个人在里头,还不知是怎样的煎熬境地。 “含光,你为何不坐下?” 裴时行略蹙了眉。 旋即侧眼,疑惑望向此刻立在他身侧,满面真挚的皇帝。 他内心其实很不耐在此刻同皇帝饶舌: “多谢陛下,臣同陛下一同站着等便是。” 元承绎默默点了头。 可不过两息,他又开口问道:“含光你为何不同朕说话?” 裴时行正默默留心听着内间动静。 只恨自己肉体凡胎,没有一双可窃千里之外松针落地的灵敏双耳。 极为偶尔地才能捕捉到她一两声低低的痛呼。 此刻又被皇帝打断,他失却耐心,拱手道:“陛下,臣的妻子正在里面生产,臣紧张。望陛下容臣在此安静等候。” 皇帝果然安静下来。 可不到一盏茶时间,他负手旋转过几个来回,终于还是在原地站定。 元承绎的声音难得有些轻颤:“可是,朕也紧张……” “含光你同朕说说话好不好,朕真的紧张……” 可皇帝若说紧张,裴时行此刻连四肢百骸都感受着血液流淌的痒意和痛意。 他甚至觉得嗓子眼被渐渐凝滞住。 令他每一次呼吸喘气都逐渐艰难,耳边几乎能听到自己渐急渐促的喘气声。 “陛下,臣也紧张——” 他话音平直,好似听不出半分焦急。 “所以你同朕说说……” “所以臣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与陛下说话了,臣只想在此安静地等候。” 此后,任元承绎百般纠缠,裴时行也仍是长身立在原处。 实在扰不过时,便向着元承绎拱手行个礼,随意敷衍他一下便罢。 各人袒露自己心头紧张的方式的确不同,例如裴时行的僵麻木然,又例如皇帝一反常态的聒噪多话。 可裴时行已然是心焦欲死,哪里还来得及顾及皇帝。 令他最为厌烦的是,素日天威难测的威严帝王,眼下竟是这么一副絮絮叨叨的多舌模样,好几次扰了他神思,难以辨听室内动静。 裴时行长长吐出一气,从未觉得等待是这般煎熬痛苦的时光。 她在内室中哭声渐大,一声痛过一声的哭喊。 正竭尽全身之力,努力产下他们的孩儿。 可他却只能孑孑立在院中,听着她的痛泣一声声割在心头肉上,无能为力。 裴时行脑海中开始漫无边际地忆起一切沾染她身影的往事。 他入京廷对,在西林遇着她那年,她约莫才刚及笄吧。 正是鲜妍柔美的年岁,彼时小公主的身量还不及此时高颀丰美,一张初显国色的美人面孔也不及此时艳丽。 可还是令他清清楚楚记到了如今。 她濯足握发,放歌林间,而后还不小心捉了个小毛贼。 裴时行亲眼见她故作严厉地板起面孔,教训了那个偷拿点心的小童子。 可之后却又将所有吃食都予了那个孩童,派人护送着他归家。 裴时行向前的十九年人生里从未留意过这般女子。 恣意又自由无拘,好似天边的云一般捉摸不住;一颦一笑却又是张扬妩艳的,破颜一笑的刹那风华,不由分说便落在他心上。 令人不自觉便想将眼神落到她身上,而后慢慢的,嘴角也莫名牵起弧度。 她如今恰好在他们初遇之时他的年岁。 那个自河东入京,而后曾暂憩于西林的裴时行,方方遇到她时,亦是十九岁的年纪。 原本以为此生已注定是不会有因果的机缘难测,所有的悸动也只能被掩盖于不见天光的旧影之中。 可幸好幸好,他们终究走到了一处。 若上天见怜,便叫她少受些苦难,快快顺利诞下他们的孩儿罢。 “哇啊——” 房内响起一声无比稚弱却又无比响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将裴时行所有思绪划破。 头脑中是一片屏除五感的空白。 下一刻,是孩儿声声有力的哭喊将他拽回人间。 裴时行听得许多喜气洋洋的声音齐齐涌入他的头脑: “殿下生啦,是个健壮的小郡主!” 男人满目热泪地抬眼,悠悠望去。 是时时已向晚,漫天霞光流云畅心所欲地铺满整个天际,黄气抱日,五彩祥云悠游自在。 正是经年掠影,向前所未能拥有的好时节。
第37章 阿娘 元承晚只觉得此身前所未有的轻盈无拘, 仿佛有流云拂身,锦衣当风,恍若天衣加身, 重不过六铢。 她点足而前,入目皆是一片缥缈美景。 烟云鲜媚,百花生香,襄岸夷途处有巍然拔地的楼阁台榭, 每一角都精致细造, 极尽雕梁画栋的华美。 再步上前去, 是一片辽而无垠的草野, 天边霞光辉映, 鸾鹤孔雀共同徘徊,谐飞于此。 一只灵气四溢的鹿正澄澄地望住她, 而后四蹄生风奔突而去。 元承晚随着那金色神鹿入得此间, 却见一个青年美妇正候她多时, 此刻笑吟吟望来。 她额面上贴了秀致的珍珠箔, 堆云高髻雍容丰美, 金钗博髻, 身上华服美衣之盛, 仿佛神女织就的无缝天衣,世所未见。 元承晚不觉诧异, 亦没有因这等奇诡瑰幻之境而生出畏惧之心。 她眼睁睁望着那妇人朝她招手, 几乎就要身随心动地奔入她怀中。 这人同长明灯后供奉的画像生的一模一样。 是她的阿娘啊。 “狸狸,是我的狸狸吗?” 美妇笑得弯起一双眸,率先开了口:“我的狸狸都长大了啊, 生的如此动人。” “娘。” 元承晚微微哽咽。 再不管不顾什么皇家仪范,颤颤朝着母亲唤出了那个万分陌生, 却又已在她心头响过千万遍的称呼。 美妇应声,上前将女儿拥在怀中,轻轻拍抚。 元承晚埋在娘亲怀中,悄悄吸了口她身上的香气。 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柔软又芬芳,是世间的母亲身上特有的,可令她的孩儿无比安心的气息。 “狸狸,我的好姑娘,这些年你过的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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