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也不由暗道驸马实在太过分。 殿下过不了几日便要生了,他竟还是如此放肆。 可她自是舍不得苛责自家殿下的。 待驸马留歇几个时辰后不得不驰马赶回城外,听雨才终于入得殿中。 一望殿下情状,女官脚下怔步,又不由在心头念过三遍佛才止住羞意。 驸马这都是做了什么呀。 殿下方才整齐挽起的高髻披泻了满背,乌黑的发丝散散遮了皙白背脊。 是了—— 她甚至都不敢问殿下一句,为何那件云纹缎广袖明衣被弃置委顿于地,为何她身上中衣被撕破了一片,露出半边雪肩柔背。 甚至里头的亵衣亦松松垮垮,若隐若现。 她不敢再窥探。 “殿下,需不需要奴婢取膏子过来?” 听雨连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只敢讷讷出言道。 “不必。” 方才他二人不知怎的便吻在一处,倒是令长公主娇柔的红唇此刻也痛感隐隐。 她饮下一杯茶,嗓音柔润道:“辛医正是何时走的?” 听雨亦是在萃园近身伺候着的,自然也同瞠目结舌的辛医正一同见证了全过程。 她竭力平声道:“前后脚便走了。” 同谁前后脚自是不言而喻。 “辛医正说,她亦是年轻人,这些事情她都懂的,请殿下放心,她口风极严。” 长公主攥了指间茶盏,难得感觉自己被人噎了一道。 当真不愧是辛盈袖。 但她的确不欲让其他人知晓裴时行其人本性。 所以这小医正倒的确是十足十的可爱。 翌日,长公主便再次同这位“口风极严”的小医正碰了面。 元承晚仍是没有多少妊妇的自觉。索性一人亦是无聊,便又递了牌子入千秋殿陪伴谢韫。 恰好今日太医署轮到辛盈袖来请脉。 辛医正如今钻精于编著医典的宏业壮志,倒是多年未曾拾起画笔了。 她当年以风头正盛的崔裴二人为原型绘连环图,只是为了糊口。 后来将崔恪画死乃是私仇。 可直到昨日,辛盈袖觉自己嗅到了长公主夫妇间不为人知的种种秘闻。 一个是天家公主,一个是世家权臣,她久违地搓搓手,想到了绝妙的作图素材。 这几乎可以算作编著医典之外,辛氏女的平生第二宏愿。 若不是贵人一早便知晓她的身份。 这一夜过去,她脑中涌泉一般的灵感早便化作笔下纠葛又难舍,针锋相对又爱到深处的一对男女了。 此刻再忆及长公主当日的唇上伤痕,辛医正别有深意的目光似乎又蒙上了一层别的东西。 元承晚几乎是看着辛盈袖面色不断变化的。 可她将将启口,那小医正便满面笑意地保证道: “没事没事,臣都知道的,臣都理解的理解的。” “……” 尊贵美艳的长公主默默闭了嘴。 谢韫自得知自己有孕起来,周身气质愈发贞静温婉,此刻望这二女在她跟前打哑谜,也识趣地避过话题。 只掩口一笑,并不追问。 可这笑意却因着辛盈袖蹙起的眉而微微发僵: “盈袖,可是孩儿有什么……” 辛盈袖凝眉细探,抬眼如实禀道: “娘娘素日便有些虚寒之症,小皇子原本已快满三月胎稳,可许是前番受了惊惧,如今……似是不大稳当。” 谢韫霎时白了面色。 “娘娘莫慌,许多体虚的妊妇在怀喜时都会有这般虚浮脉象,可她们最终亦平安得诞麟儿。 “臣这便回太医署同宋御医细观娘娘脉案,重调药方,您且宽心。” 辛盈袖果真不再耽搁分毫,挎上医箱便径自告退。 长公主目色忧虑地望住皇嫂,听她唇间喃喃说着什么,却也辨不清爽。 她未有出言安慰。 却也不忍如来时所想,再去试探谢韫。 . 辛盈袖的确在署中同自己的老师宋御医推究讨论了整个午后,直至傍晚方才初初敲定了谢韫的新方子。 可她仍是不敢定心,甫一下值便径自赶回府中书房。 甚至没来得及等候崔恪一同归家。 待崔恪回府之时,辛盈袖已独自在书房伏案许久。 她正凝神翻阅的,是她父亲当年留下的札记。 辛盈袖的父亲最初不过一乡野药郎,可穷乡僻壤难通城曲,贫家急病之时往往束手无策,只能痛苦等死。 辛父不甘望着乡里苦难如此,采药卖药之时也同人学习,靠着半屋子残书破卷,不断摸索。 最终竟也做了半辈子的野路子郎中。 甚而后来还在当地有了不小的名气。 他将自己毕生所学所践,俱都留存在了这本厚厚的札记之中。 淮州水灾之时,他是为了护住这本札记才会被吞没于滔天浪头。 “袖袖,可是出了什么事,你今日怎的未等我同归?” 崔恪话音有些喘,语气中亦不免焦急。 辛盈袖正聚精会神研读父亲当年为乡野妊妇保胎的土方,头也未抬: “娘娘的身子有些虚,小皇子近来情况算不得太好。” “所以我想再试着找找,有没有更好的方子给她。” 崔恪崔慎同谢韫三人本就是一同长大,故而辛盈袖并未有所隐瞒。 她今日甚至还在心中积了些怒意。 谢韫的体虚之症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前几日的御医明知此症,竟也不明陈,只按着最保守的保胎方子用药。 他们无功亦无过,可是于谢韫却是有害。 辛盈袖此番点破,便算是将这事揽到了自己头上。 若小皇子当真有何闪失,那些苟且度日的御医或许只是被罚个俸,落一声平庸之名。 她却是要实打实地承受帝后之怒。 但医者良心,辛盈袖并不后悔。 可她此刻将一片赤诚心意都扑在救人医书上,便也错过了崔恪眼中一闪而过的悔痛之色。 崔恪主掌刑狱司讼,向来见惯堂下罪犯的恸哭悔恨。 却不知有一日,他也会怀着一份不敢道人的罪恶,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只能独自受下满腔摧剖心肝的痛意。 仿佛是报应,亦或是罪有应得。 天亦不怜。
第36章 临盆 只有他们二人的书房被烛火笼入一片安静, 可崔恪一向寡言,此景倒好似不足为奇。 辛盈袖眼眸扑闪,又抬头问道: “母亲要递帖子入宫, 两个孩子随行,大哥也会陪同。你呢,要不要将你的名字一并加上去?” 崔夫人身为谢韫的姨母,英国公府亦位同谢韫的娘家。前日宫中才放出皇后怀喜的消息, 于情于理, 崔家都应当亲自入宫拜贺。 崔恪干脆拒绝:“最近寺中积案甚多, 我便不去了。” 他眉间浮现出一点冷漠的讥诮。 当年被崔夫人瞧不上眼的孤女, 如今却要她带着阖家人, 亲自俯首跪拜于谢韫脚下,不知母亲心中作何感想? 时移世易, 想必这等对着谢韫屈膝的日子不会太好受。 他一向不耐烦这些人情上的迎来送往, 辛盈袖并未多想, 复又埋头医书中。 却听崔恪柔了话音:“袖袖, 不要太过操劳, 尽力而为便好。” 灯火下的女子垂眸一笑, 这一刻风致倒似极了另一张面孔:“我们便是娘娘的娘家人, 我既为亲人又为臣子,自然要尽心尽力的。” 崔恪动了动唇, 似乎想说些什么, 却终究凝在沉沉目色中。 令人难辨他此刻的情绪。 良久,他只是如过往的每一日一般,上前倾身吻了妻子的额面, 话音喃喃: “那也不必如此,袖袖, 你才是最重要的。” 背过人后,崔恪对妻子其实有些依赖,每日都要辛盈袖亲过抱过才算,故而此刻辛盈袖受着他的吻,并未深思。 只信手勾开自己腮边碎发,将手中札记又翻过一页,复又提笔在一旁做下眉注。 . 长公主府。 裴时行一连数日都在城外审案,那日的半天休沐当真是他特意赶回,方能同她有片刻会面的时机。 两个人都不是矫情的性子,将所有话都一举摊开说尽,倒是格外痛快淋漓。 二人黏在一处时卿卿我我,可当真同裴时行分离数日,长公主一个人也能将日子过得舒坦适意。 只她竟也听顺了裴时行的话,就此保留了习惯,如他所言,每日练习投壶。 “听雪,你再将那壶摆出来罢。” 她开始虽有抗拒,可裴时行所言的确不错。 只有自己的双手足够强硬有力,紧握刀兵的时候才不会被割伤手。 甚而有一日能去利用它们,如化于心。 何况她好像于习武一道也颇具天赋,这才短短几日便极有准头。 不说百发百中,十簇中个七八箭倒是不在话下。 听雪如她所言,取来了那只敛口圆唇的鎏金铜壶,动作轻巧地将它置于庭中,离长公主此刻站地约有六尺之距。 “殿下,您还是多少小心着些,这过不了几日便是产期了。” 腹中孩儿自她怀妊之始便十分乖巧,说了还有十几日便是十几日。 长公主信赖这个乖巧的小人儿,并不觉得它会在最后关头坑阿娘一把。 “不过动动手的事,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听雪……” 元承晚的话未道尽,却倏然变了音调。 庭中诸多的女史和侍人随着长公主的话调,俱都将目光落在她银泥绣金襦裙之下,渐渐渍湿的水痕。 一瞬间于头脑轰然中意识到眼下的状况。 众人连忙上去搀扶,另有提起裙裾飞奔出洞门的,扯开嗓子报信的,去寻宫中一早派来府中的嬷嬷的…… 气象端肃的长公主府难得有这般人仰马翻的乱象,庭院中人声嘈嘈,各个廊叠落廊里已是来往不停的侍人在做准备。 嘉树古木幽静如常,只檐头枝头的雀鸟俱都惊飞,约莫整个兴庆坊都听到了长公主府传出的喧声: “殿下要生了!” 可此刻身在城外的裴大人倒是对府中景象一无所知。 他昨夜下半夜轮值,只晨间方得以休憩一会儿。 眼下目色沉沉地靠坐在太师椅中,一语未发,单是周身气势,便叫对面受尽折磨的刺客愈发地萎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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