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宴上,晋阳中药之事,也是我的算计。” 元承绎攥紧了掌。 谢韫话中流露出浓厚的嘲讽之意,对自己: “我那时以为,晋阳终究是女子,也终究会嫁人,我若想拉拢她,便要让她嫁给我的身边人,同我牢牢绑在一处,用婚姻将她困住。” 这选定的人便是谢襄,同裴时行是同年入仕,只是不比裴时行的慧悟若神,谢襄只是堪堪入了三甲末流,同进士出身而已。 谢韫终究是对元承晚有情有愧,哪怕是算计她,也是细细挑定。 谢襄生的好,有功名在身,她宣见过几回,看起来是个极老实的男子,懂得容让,想必配晋阳那等张扬的性子亦是合适。 她还特意交代过崔慎和谢襄,戏不必做到实处,勿要让晋阳当真在宴会上失了清白。 可她当真是愚蠢。 若真是老实,又怎会愿意同他们同流合污呢? 况且以晋阳的心性,又怎么需要她的算计,又怎么是能够用婚姻捆住的呢? 谢韫阖住泪意,恨极自己的恶毒和愚蠢: “元承绎,这都是我做下的恶。陛下,你竟一桩一件都没能发觉吗?” 她素来是温柔的,但这温柔来源于她的气质和打扮,若当真要论,谢韫修眉俊眼,连眼角都是锐长的。 她此刻毫不掩饰对元承绎的恶意,面上笑容讽刺,其实很有些凌厉的气势。 也将每个字都针扎一般刺到元承绎心上。 “谢韫!你莫要意气用事,莫要激怒朕。” 元承绎仍在死死克制着自己的怒意,他还是想给他们留一个机缘,至少不要像昨夜一样,她挣扎在生死线上,或许一个眨眼便被夺去性命。 而他只能抱着孩子,无措地望着她雪白的容颜。 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元承绎,”谢韫这下倒是实打实的惊讶,甚至流露出更多的鄙弃之意,“我伤了你的妹妹,你竟还能原谅我?呵。” 她在笑他的薄情冷漠。 “谢韫,你说的一切,朕会去查。但你不必再故意激怒朕。” 他其实很想对着谢韫说出些更加恶劣的控诉,质问她同崔恪的旧事,只是对着她此刻的模样,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而且,他们还有了孩子,帝后初为人父母,却还未曾一同感受到其间乐趣。 对了,孩子—— “我们的皇儿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他,你当真不要他了吗?” 谢韫仍是不为所动,不怒不怨,亦不在意: “我连自己都顾不好,怎么去顾他呢?他自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然与我再无关联。” “若当真因为我不顾他,你也冷待他,元承绎,那你也该问问自己,究竟配不配为人父。” 其实这一切说来不都是虚妄吗? 她从前苦苦哀求一个孩子而不可得,不肯相信凭借自己也能过好这一生,却要如藤萝一般去依附于人,妄图自所谓的娘家人那处得到支持。 想来她很早前便不敢相信元承绎会一生一世爱她,生怕他另拥美人在怀,自己孤零零无子,待人老珠黄便失宠,被冷落。 也因了这才被崔慎蛊惑,与他同流合污。 可是利益会背叛她,爱情也会,从前说过的山盟海誓转头便成空,什么都会背叛她,唯有她自己不会。 坦诚过这一切之后,谢韫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似此生此世,从来没能如此刻一般,真正将谢韫的人生从旁人股掌之中抢回来,握在自己手里。 “你肯听信旁人,却不肯信朕?” 元承绎也大概知晓她愿助崔慎夺得世子之位的缘由,心头憋屈又愤懑,但更多的却是费解。 “信你? “我自幼无父无母,是姨母教养我成人,可她嫌弃我卑微;后来被崔慎背叛,被你背叛。多谢你们,让我知晓相信二字多么可笑。” 她自幼便不曾过过什么好日子,一路谨小慎微仰着别人的鼻息活到现在,却还是不断被人背叛。 可明明是有人信她爱她的。 谢韫对谁都可以有底气,却唯独负了两个真心待她的女子。 老天的安排,当真是无比荒唐。 她将泪意阖入眼眸,吞声间鼻音浓重: “要杀要剐任君处置,元承绎,我对你无愧,你不必作出一副受伤的姿态。” 元承绎自己也是自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一步步踩着血登上皇位的,可这小半生,他受到的冲击都没有今夜来的震撼。 “好,谢韫,如你所愿。” 他亦是红着眼,却沉沉笑道。 天正八年元日,元后谢氏诞皇长子湛于千秋宫正殿,谢后血崩不治,当日薨。 天下大丧,缟素以悼谢后。 亦是在同一日,宫中的明月阁被君王秘密遣了众多兵士把守,宫门长闭,不得出入。
第49章 凉州 时值深冬, 上京城内外入目皆是一片肃杀,云头低暗,苍山负雪。 见此惨淡景象, 元承晚心头的惴惴都不禁被放大了数倍。 她回府时抱了阿隐,小姑娘出生以来的第一个年节,傅姆为她套了一身鲜红的锦衣,衬的她唇红肤白, 好似年画上胖嘟嘟的抱鲤娃娃。 小人儿对满城山呼的爆竹焰火万分好奇, 一整夜都不愿睡去, 兴奋地搂着娘亲脖颈, 呜哇倾诉。 小童子不知大人忧愁, 长公主贴了贴女儿面颊,强自按下满心酸涩, 收整行装上路。 这一走便走了四日。 她原先是随众卫和武婢一同策马, 在砭骨风雪中颠簸数日, 腿侧肌肤都被磨破, 这日才迫不得已地换到了马车上。 “颂青, ”元承晚被这厚暗的天幕扰的心烦意乱, 索性撩起帘幕, 扬声唤了武婢,“本宫休息够了, 将我的马儿牵来。” 她终究无法忍受坐在马车中悠悠荡荡的速度, 在途中耽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加倍的摧心和焦躁。 不过片刻,一身轻裘的女郎重又握辔跨上宝骏,长公主亲昵地伏腰抚了抚马儿, 口中低语: “追云,我的好马儿, 你再跑快些好不好。” 你快些带我去远方,我的郎君还不知生死,前途茫茫,我总归要亲自去到他的身边。 追云“咴咴”两声,柔顺地垂首,好似在回应主人。 雪蹄踏过满地碎叶枯枝,踏过沿途雪色,披过星月日晖,终于在第五日清晨,带着奔波一路的长公主到了陇上。 铁衣执槊的城门郎查验过诸人身份,传呼通报,那声音呼响在凛凛朔风,空然回荡,倒好似边凉荒境的孤鸿哀鸣。 一行人策马入城,身形似流星羽箭,不多时便消失在凉州城的黎明晓月中。 直到入了官驿,元承晚方才下马。 官驿道旁,已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披了一身大氅,落了满身月色,萧疏若青竹,正含笑望着她。 她这几日吃了许多苦,连日都在马上度过,忽然下了地,两条腿都像棉花般的软下去,踩不清虚实。 长公主扶着身旁武婢的胳膊缓了缓,可没过两息,便又跌跌撞撞地迎上前去。 而后蓦然止步在那人身前。 她静静地立在裴时行面前,端详片刻。 下一刻几乎是一反常态地攀上男人健实的臂膀,娇滴滴拖长了音调,呼喊了一句:“夫君!” 颂青悄悄抬了眼,旋即垂下眼皮,也只以为是长公主一路太过思念驸马。 被她攀住的人“嗯”了一声,身形微僵,连手下的肌肉也开始发硬。 长公主恍若未觉,亲亲热热地同他入了这并不算豪华的官驿。 诸位兵将武婢驻守门外,她轻轻合上门,转身便搀挽着裴时行到榻上去。 “我昨日才逢上驿使,知你在雪下整整压了一夜,伤势如何了,可是伤在了内脏?快快躺下。” 柔媚的女子口中嘟哝着心疼的话,不由分说便要按着裴时行躺下去,柔荑还细心地为他掩起了被。 男人仿佛是有些抗拒,但终究拗不过妻子,顺从地躺了下去。 可未待后脑触到枕上,脖颈处便恰恰好好被卡了一把匕首。 叫人在一瞬之间便将浑身的血都凉透下去。 元承晚的确身怀好演技,连这个近在咫尺的男子都没能看清楚她盈香的罗袖中是怎么击电奔星般滑出一柄银亮的小匕首,又是怎样抵上他脖颈的。 可这正是她的武师傅,裴时行教她的本事。 “说!你是谁,裴时行去哪儿了?” 方才娇软的声线倏然变得同手下银刀一般,冰凉又锋利。 那被她用匕首抵在喉管的男子惊诧一瞬,终于急急道:“嫂嫂,我是无咎啊!” “无咎是谁?”哪怕听见了熟识的名字,长公主还是不为所动。 “是柳夫人的次子,那个体贴又心善的裴御史的亲弟弟。” 裴无咎以为长公主当真遗忘了他,正在极力用当日他和柳夫人与长公主三人闲谈时,母亲对裴时行的夸耀之语来唤起元承晚的记忆。 他提到了这处,元承晚终于放下戒心,收回匕首。 裴无咎长长吁出口气,对自己的公主嫂嫂当真是大开眼界。 脑袋安然地放在脖颈上,裴二郎再不敢造次,趿着鞋履下榻,端庄恭敬同她行了个礼。 同前番众人在上京城门之外相送道别时一模一样。 当真是那位风姿倜傥的裴小郎。 “无咎,方才抱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是你在这儿,你阿兄何在?” 元承晚的美目中歉意俨然,可话音中的焦急便是更做不得假。 她抬眸细细端详面前行礼的小郎君。 少年郎的身形似拔节的竹,修长挺拔,这才一年不见,他便又窜了个头;面上约莫是经过修饰,看起来几乎可以说与裴时行一般无二。 莫说旁人,若不是她熟悉裴时行的每一寸体肤,应该也要被瞒过去的。 “殿下莫急,阿兄前日才与我传过信,他在陇西。” 元承晚提了数日的心略略放下了些: “莫要再瞒本宫了,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细细同本宫说来。” 裴无咎亦是在十五日前接到兄长的信才自河东家中匆匆赶来的。 甫一落定,气都没能喘匀,裴时行便给他安排下任务,他此刻也缓缓同元承晚叙来: “那日的山崩的确是贼人的算计,只是阿兄早有准备,故而才敢将计就计,那日与他同行,一同被埋的也俱是与盐铁一事有牵涉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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