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恪墨眉一拧,原来裴时行同晋阳长公主的婚事,竟是有人在背后算计吗? 只不过此人应当是失了手,反而成就了那两人的良缘。 “知道又如何呢?左不过一死罢了,崔慎,你意在谋图世子之位,这话放在从前,是我愚蠢,我信了。” “只是到七夕那夜我便知你背叛了我,” 谢韫也笑了一声: “崔慎,如今新政在即,你那点贩私盐的脏事没几个人在意,只是若你背后还有什么牛鬼蛇神,我怕你到时候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娘娘明鉴,我一介庶民,哪里敢有这等想法。” “最好是没有。不过很快,大家就都会知晓有没有了。” 崔慎自这话里察觉到了什么,他渐收了面上笑意:“谢韫,你疯了?” “我没疯,我只是不容自己与你这等豺狼狗彘为伍,崔慎,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如今是当真将一切都看开,一切都放下。 可在放下之前,总该赎完自己身上的罪过。 她一个人背了这么久,太累了。 谢韫在沉默里渐渐察觉到了崔慎身上的危险气息。可她却仍是满不在乎地一笑: “怎么,你想杀我灭口吗?来呀,我此刻死,明早所有的证据就会被呈到陛下案前。” 崔恪渐渐听不到什么声音,却有衣料摩擦声,仿佛是那头起了争执。 他在谢韫发出一声惊呼时跨了出去。 正好对上一副惊险场景,是崔慎扼住了谢韫的颈子,欲要将她掀下楼去。 “娘娘,你最好老实一点儿,你说的不错,我身后有人,所以你敢有什么异动,我们一定快你一步,让你死都不得超生。” “崔慎!” 崔恪终于亲眼望见了眼前的一切,望见了那上半身几乎被推出阁外,正迎风欲坠的女子。 和她玉面上满不在乎的神色。 “崔慎,放开她,你莫要犯下这种蠢事。” 崔慎对他的出现有几分讶然,却在一两息过后便很快接受。 他们三人自幼一齐长大,他自然知晓这二人曾在少时生过一段情,只是彼时眼高于顶的崔夫人瞧不上谢韫,这对少年鸳鸯也就此被无情打散。 他眼中闪过了什么,掐着谢韫的颈将她拎了回来。 好似听进去了崔恪的劝阻。 下一刻却自她身后使力一推。 谢韫怀孕七月,身形已是十分笨重,这么一摔恐怕就是一尸两命,崔恪慌忙去接住她失去平衡的身子。 可不防崔慎又在背后暗自用力,两个人便就此一道失了稳准,顺着木阶翻滚下去。 一切就此混乱起来,却又在片刻后平静下来。 唯有一道蛩音踩着吱呀木头声渐渐离去。 直到半个时辰后,按着主子嘱咐来寻她的秋和发现了这阁中的残局。 崔恪后颈抵在阶上,自方才便昏了过去,谢韫被他尽力护在怀里,可她如今已是将近八月的妊妇,此刻满头冷汗,唇色同面色一样白。 她终于撑到了有人来寻。 谢韫恍惚望着秋和奔去喊人的背影,终究力不能支,沉沉阖上了眼。 着实没有料到,这辈子最后要同她死在一起的人,竟然会是崔恪,是那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少年郎。 她忽而忆及旧年。 那曾在一对小儿女之间一时朦胧而过的,未必是情。 只是她终究没能还清身上的罪孽,还是负了辛盈袖,负了元承晚。 这一生那么多人负她累她,欺她辱她,她明明扛了下来;可为何她后来竟也变了面目,对着别人使出阴谋心机,却偏偏负了两个对她最好的女子。 多么荒唐,多么愚蠢。 她活了二十多年,这一生究竟算什么呢?
第48章 帝后 南薰殿华烛高照, 美酒在琉璃杯盏中被映出剔透光色。 殿中的胡姬姿态舒展,粉臂束以鎏金纹银臂钏,玲珑腰肢轻折, 一圈圈旋的飞快。 雪白足踝上的铃铛和着胡琴琵琶的节拍,一下下踩在众人心上,要将这场盛宴推向极致高潮。 “报——” 却是一声雄浑嘶哑的男声打断了乐舞。 来人披戴一身风雪,连嗓音里也裹挟了浓浓寒意。 他在大内官的延请下直接快步入了殿, 单膝跪地, 利落拱手道: “陛下, 陇上急报, 裴御史六日前下南安郡巡视, 道遇大雪山崩,土石俱流, 连同裴大人在内的一行十余人均被埋于其中。” “你说什么!” 未待皇帝发作, 却是晋阳长公主自座上惊起, 率先发问。 “如今可有消息, 他怎么样了, 找着人没有?” 元承晚亦失却了素日的冷静, 一连串便发出了许多疑问。 “殿下恕罪, 臣不知。” 这急报自陇上发出便一站站传至下一处官驿,他是接了信便奔来的, 故不得知裴时行如今状况。 若在第一个传讯的信使之后有什么新的消息, 自会有后一个驿使来报。 只是陇上天气恶劣,又是被土石压埋。 当真寻着了人,究竟是死是活却是难说。 “晋阳, 莫慌,容朕来问。”元承绎在龙座上沉沉开口, 英挺的眉死死拧起。 那驿使一身玄服,肩上积雪在殿中一片温香里渐渐消融,滴滴沥沥淌在地上,好似这一派富丽香梦中的不速之客。 元承晚终于也意识到,此人不可能知晓更多的讯息了。 她一双美眸失去神采,木然地扫视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发觉他们的位置都比自己低一点儿。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不顾礼节地惊起。 甚至起身时还不自知地带倒了案上杯盏。 葡萄美酒自盏中流溢而出,似鲜血一般滴答泻地。 她倒吸一口凉气,忽然觉得这颜色无比地刺眼。 “皇兄,臣妹……”她想向皇帝告罪,然后揪着这个信使去殿外,一字一句地问清楚。 可惜殿外又有一道凄厉呼喊的女声打断了长公主的话音: “我是谢娘娘身边的大女官,放我进去!” 这下元承绎倒是比任何一人都急迫,起身便径自下了龙座。 “放她进来!”皇帝沉冽的嗓音中不自觉含了些颤。 “陛下!陛下救救我们娘娘,娘娘出事了。” 众人愕着面目听这名叫秋和的女官含着哭腔道尽原委,这才听懂,竟是怀孕七月的皇后摔倒了。 而后便是元家兄妹甩袖大步而去。 辛医正也起了身,只是她或许是太过慌乱,被远远地落在了那两人后头。 殿中似一阵残风卷过,只余一片死寂。 唯有那名驿使身上的雪水和长公主座前滴滴流坠的美酒,为这奇诡的夜色增添了几分莫测。 秋和方才在路上便喊了侍卫去宣太医,待元承绎赶到时,谢韫已被人安置到了千秋殿中一早备下的产房。 他头一次不顾什么帝王威仪,亦再不管旁人目色,径自便闯了进去。 谢韫整个人都淡的像一缕魂,乌发湿透黏在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眼下有侍女倚在她的背,正试图往她嘴里灌参汤: “娘娘,不能晕啊娘娘,娘娘您张张口。” 这些女官皆是这五年来同谢韫朝夕相伴的宫女,谢韫为人宽容,她们素日同皇后也感情极厚,已不是像侍奉一个主子一般待谢韫了。 眼下这名女官名叫春和,她哭的有些厉害,胡乱用袖子揩掉涕泪,又将碗沿递到谢韫唇边。 “阿韫!” 元承绎只觉自己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鼓胀、发痛。 他大步走了上去,却不敢动谢韫一下。 她好似已然没有了生机。 “阿韫,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睡过去,阿韫!” 他眼看着谢韫半睁半合的眸渐渐翻白,心头第一次体会到失去谢韫该是多么可怕的事。 “求求你了,阿韫,喝下去好不好——” “娘娘,水破了,您得把小皇子平安生下来啊娘娘!” “不要死——” 所有声音都充斥在这间产房,喧腾一片,搅得人不得安宁。 却又好似什么咒语,生生绊住了谢韫离魂的脚,将她重新拽回人间。 她翻白的眸渐渐张开,慢慢凝聚起神采。 “出……去……” 她终于对着元承绎说了今日以来的第二句话。 元承绎已不自觉落了泪,此刻红着一双眸,惊诧不已。 可谢韫又阖了眸。 元承绎慌忙喊道:“阿韫,我这就走,阿韫你铱錵不要放弃好不好!” 他一瞬的怒意俱被谢韫阖住的眸子打散,几乎是毫无形象地杵着地面撑身而起,而后踉踉跄跄地出了产房。 谢韫仿佛是在用最后一丝神智观察人世,直到元承绎离去她才启唇,大口大口咽下滚热的参汤。 似经历烈阳酷晒后的一茎菡萏,已是蔫然欲枯之态,正汲取了最后一点甘露,积蓄着力量,完成她此生的最后使命。 紧紧闭合的门扇阻隔了产房中的一切声响。 廊檐下宫灯一盏盏,在冬雪中融出一片暖晕,可檐下的元承绎和元承晚都是一片死白面色,二人沉默地矗立在门外,已觉得自己发不出一点声响。 元承晚觉得今夜的一切都无比地荒唐。 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噩梦,掩在袖内的手狠狠掐了掌心数次。 可痛感无比清晰,她的神智也无比清晰,清晰地告知她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谁人都无法自这一场噩梦中苏醒。 人终究是这世间的沧海一粟,在某些时刻总是无助无力的,哪怕世间至为尊贵的帝王,此刻亦不得不对着神佛低头,一遍遍为妻儿虔诚祈祷。 元承晚也是如此。 她在心头绝望地祈祷过数遍,可张开眼,风雪依旧。 这一切不是梦。 她只能接受一切。 接受裴时行六日前便遭难,至今不知生死;接受她的皇嫂莫名同崔恪一齐摔倒在一处阁楼,而今两人双双昏迷,皇帝封锁了宫门,可至今亦问不出线索。 元承晚在这个寒彻心骨的冬夜里生出无限凄茫,可此夜连一轮月都没有。 叫她满怀迷雾都无法被照透。 “娘娘,再加把劲呀,快了娘娘,快了。” 仍是房内侍女的呼喊将她又一次拉回这一片无望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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