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朱瞻基大笑,他仰望着城头对高高在上的朱高煦朗声说道,“这一箭,朕不躲不藏,是替皇爷爷还了叔王舍身相替的恩!”众人这才明白他所说的是当年朱高煦追随朱棣起兵北上,曾经数次救朱棣于危困,更为朱棣舍身挡过一箭。 说完之后,朱瞻基冲着朱高煦竟然深深揖首而拜。 在一片诧异声中,朱瞻基再次开口:“这一拜,是全了我们叔侄的骨肉至情!” “朕给叔王两个时辰考虑,午时三刻之前,只要叔王开城请降,朕一言九鼎,既往不咎。午时三刻一过将万炮齐发。那时,这乐安城中的一草一木,一兵一卒,将不复存在,所有人都会成为叔王的陪葬。”朱瞻基安静地站在城下,他的话语也不似刚刚那般力透苍穹,声音平和而淡定,他脸上也没有帝王常见的杀伐之气,有的只是如同暖阳般淡淡的笑容。 可是这份笑容却让立于城头之上那些追随汉王谋反的将士们感觉到了飒飒的冷风与侵入筋骨的寒意,只觉得天地间骤然变色,阴云突然压顶,直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二十九章 心似水难量 乐安城下金龙大帐之内,朱瞻基坐在龙案之后,对着一封书信喜出望外,他冲着侍立在侧的诸臣说道:“王谨真是好样的。只身潜入济南,在汉王亲信的眼皮子底下把朕的密旨送到了布政使的手上,如今布政使先发置人,控制了手握重兵又意图与汉王里应外合、首尾呼应的靳荣,经过连夜突击审讯现已查出其党羽天津卫镇守都督佥事孙胜、山西都指挥张杰、杨云等人,真是为朕拨云见日,立下奇功一件!” 英国公张辅听了不禁有些纳闷,他口问道:“皇上何时派王谨去的济南?臣等都不知情,那王谨又是何人?怎么日常议事也没见过。有如此忠勇之士,臣倒想收他当个亲将,好好提拔一下。” 朱瞻基笑了又笑,不置可否。 吏部尚书骞义也十分不解,他想了又想只好揖手说道:“恕老臣愚钝,老臣刚刚仔细地想了想,此次追随皇上亲征的七品以上将领里,好像没有这个名字。许是老臣疏忽了,身为吏部尚书却让这样的贤才蒙尘而未能尽早为陛下引荐,真是老臣的失职!” 营中众臣皆议论纷纷,越是不得究竟就越是好奇。 只有大学士杨荣和杨傅面色依如常态,岿然不动。 “好了好了,众卿莫急!”朱瞻基收敛了笑容,指着立于身后的近侍太监范弘说道:“你来给诸位大人揭示谜底吧!” “是!”范弘躬身说道:“王谨与奴才一道,都是侍候在万岁爷身边的中人。” “哦,竟然是个宦官!”众人皆大感意外。 范弘不禁大窘。 朱瞻基则说道:“宦官怎么了?宦官也是人,也有忠勇仁义之心,也懂善恶、知进退。想当初驾着宝船出使西洋为我大明立下旷世之功的郑和不也是宦官吗?朕的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任何人都可为朝廷出力。只要心存良善,有真知明见,或是有勇有谋,朕都一视同仁,奖罚分明。” “吾皇圣明!”诸臣听了自然是众口一词地称颂。 “好了,连着两昼夜急行,众卿都累了,快下去休息吧!”朱瞻基吩咐着。 “是”!众臣退下,惟独杨荣没有移步。 “杨学士还有话要说?”朱瞻基侧首看着杨荣,又仿佛想起了当年跟随皇爷爷明成祖朱棣北征鞑靼时,杨荣就随侍在朱棣的身旁,当时朱棣命他为自己这个皇太孙的师傅,不论军政经济均得他提点受益颇丰。那个时候,杨荣还很年轻,人长得好,也很会说话,对于晚年易急怒的朱棣,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敢谏言,唯有他不管是顺着帝意还是相驳,总在三言两语间即会让朱棣龙颜大悦,对他也说得上是恩宠有加,言听计从。 然而当皇爷爷过世以后,杨荣的官位与封赐没有减去半毫,可是他却突然沉寂起来,越来越少言寡语。在朝常上议事,每每当朱瞻基唤道“杨学士”的时候,他也是要先看杨傅与杨士奇,原本是一“杨”独秀,如今却变成了三“杨”鼎立。 杨傅与杨荣同为建文二年进士,同授编修,但是两人的仕途经历却大不相同。杨傅原本就是少年老成、为人严谨,又因为在永乐年间卷入汉王与太子朱高炽的夺嫡之争,为了帮衬太子而被永乐帝关入牢中,这一关就是好几年,所以他遇事三思而后行,朱瞻基十分理解。 杨士奇在才干上不输杨荣与杨傅,只是入仕之后一直四平八稳的,既没有杨荣的青云之上也没有杨傅的坎坷挫折,所以为人也很是低调。 对于杨傅与杨士奇,朱瞻基自信已将他们完全收为近臣,可以放心所用。而杨荣的变化却令他着实有些没底,如今众臣皆退了下去,他却一个人毫不避讳地留下来,如此一反常态倒让朱瞻基有些好奇。 “臣是有话要说!”杨荣揖首而立。 朱瞻基仔细地凝望着他,他已经五十六岁了,除了黑色须发中微微掺杂着些许花白,面容依旧神清骨秀,好似伴月的孤星又像是崖边的不老松。特别是那双黑瞳,里面的内容太过丰富,让人参也参不透,怔愣之间赫然发现他的官服洁净如新甚至连下摆之处也无半点儿褶皱,朱瞻基笑了,心中暗暗有数,在如此急行军的恶劣环境中他还如此注重仪表,那对于官望与名利,他又怎能真正的心如止水?于是,朱瞻基缓缓说道:“既然是有话要说,就请杨学士坐下慢慢说,朕一定仔细聆听教诲!” “臣不敢!”杨荣英眉轻挑,眸中的深邃更加幽远。 “范弘,上茶!”朱瞻基轻声吩咐着。 杨荣眉头微皱,想要开口又独自忍下,终于从朱瞻基所言,谢了恩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这是上好的‘大红袍’!”朱瞻基用盖碗轻轻拂去飘在上面的茶叶,凑在茶盏前深深吸了口气,立即笑道:“真是好茶,记得‘大红袍’这个名字和背后的故事,还是杨学士当年讲给朕听的,朕一直都记得。” “皇上!”杨荣再次起身,他揖手道:“皇上,臣留下来只想对皇上说一句话。这句话,当年成祖爷靖难起兵攻入奉天城在金川门破城之前曾经说过;在灾荒时节全国赋税只收上来三成的情况下,仍旧力排众议下旨让郑和领船队出航时说过;在满朝文武众口一词的反对声中仍执意迁都北京时说过;在远征漠北时说过,在南讨交趾时仍说过……” 朱瞻基点了点头,没有丝毫不耐烦,他也站起身颌首道:“朕愿闻其详!” “成祖爷说‘朕做事,素来不为虚名,只求上不愧天,下不负民。’”杨荣说此话时,目光中有些恍惚似乎是在看着朱瞻基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定定的一字一句说完之后,便重重地跪下。 半晌,朱瞻基未发一语。 唇边渐渐漾起一丝苦涩,是的,果然一切都没有逃脱他的眼睛。 朱瞻基弯下腰伸手将杨荣扶起:“先生教训的是,瞻基一定谨记于心,永世不忘!”这样称呼和自称如同当年他为皇太孙时聆听杨荣教诲时一模一样。 “皇上!”杨荣怔愣住了,“皇上不怪臣逾越?” 朱瞻基摇了摇头,将杨荣请于座上,冲着杨荣深深施了一个揖礼。 “皇上,皇上万万不可,这是折煞下臣了!”杨荣的声音中微微带着几许颤音,他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不让自己在圣上面前失仪,可是泪珠儿却不听使唤地在眼眶中打晃儿。 朱瞻基索性背转过身,好像在看悬于壁上的地图,实际上是让杨荣掏出手帕拂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皇上今日在阵前的言行必将传诵于九州令天下敬仰称颂,只是此举太过凶险。杨荣越礼犯言是恳请皇上以天下为念,以百姓为念,再与汉王相遇时,万万不可因为一时仁善而铸成大错。”杨荣冲着朱瞻基的背影郑重说道。 “好,朕记下了!”朱瞻基转过身盯着杨荣看了又看。 只把杨荣看得坐立不安:“皇上?” 朱瞻基朗声大笑:“今日最大的收获,不是以险招求得天下称颂的贤名,也不是安了叔王之怨恨。今日此举,竟然能逼先生放下芥蒂,再次敞开心扉为朕谋事,朕实在是太高兴了!” “皇上”!杨荣面露惭愧之色,“非是臣不肯效力,而是因为确有难言之隐!” 朱瞻基点了点头:“朕知道,皇爷爷过世以后,父皇登基。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永乐朝的权臣,父皇未能重用先生,先生自然是受了委屈。如今到了朕执掌江山,主少国疑,先生观望观望,朕也是可以理解的!” 杨荣面上十分尴尬,他坦白说道:“不,皇上言重了。先皇不重用微臣,自然有先皇的道理。臣得遇成祖爷赏识获宠二十四年,难免恃才自傲又难容他人之过,与同僚相处也常有过节,而且还曾经私下接受过边将的馈赠,因此遭人议论。先皇仁德厚义,自然是不能包庇的!” 朱瞻基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大为感动:“难得先生如此体谅父皇。朕想父皇也是权宜之计,若非父皇突然崩逝,过不了多久还是会重用先生的!” 杨荣连称:“惭愧,惭愧!” 朱瞻基与杨荣君臣二人借此机会解开心中芥蒂,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亲密无间,一个是虚心请教,一个是倾囊相授,又谈了好一会儿,杨荣才告退离去。 “皇上,奴才侍候皇上宽宽衣吧,这么热的天一身戎装在身,怕是要捂出痱子来了!”范弘殷殷说道。 “慢着”!朱瞻基眼眸微闪,目光如炬,“拿来!” “什么?”范弘仿佛没听明白。 “拿来!”朱瞻基摊开手,手心向上,似乎在向范弘讨什么东西。 范弘立即神色大变,天子果然是洞察一切吗?难道任何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心中还在疑惑腿已经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双手轻颤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朱瞻基手上。 朱瞻基细细抚摸着这枚铜钱,突然在范弘肩上重重一拍:“好小子,今儿若不是你以这枚铜钱相晃,恐怕王叔的箭真的会射在朕的身上!” “皇上,奴才死罪”!范弘的头深深埋在地上,若是没有隔着那层红毡,恐怕就要深入泥土之中。 “你非但无罪,还有大功!”朱瞻基缓缓说道,“今日之举,众人也许会认为朕是为了博得天下百姓称颂而做的沽名之举,其实不然,朕是真的想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够狠,如果朕天命如此,这个皇位就由他取去。 “皇上?”范弘抬起头瞪大眼睛盯着朱瞻基此时竟忘记了所谓的规矩。 “别怕,朕早就料定他不敢了。若是他真有这个胆子,如今也不会被困于这小小的乐安。他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改天换地。可是他一直都没想明白,不是皇祖不帮他,也不是先皇碍着他,更不是朕之故,这一切都是他性格使然。所以这一次,朕一定要让他自己失去这个机会,输得彻头彻尾,日后他才能安分,否则……”朱瞻基仿佛有些累了,他用手轻轻捶着自己的头身子靠在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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