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点了点头。 紫烟的表情如同稚子,仿佛丝毫不觉得有口难言有多么不方便,依旧面上含笑温柔可人,可是她越是如此,对若微而言就越是残忍。若微不忍相顾,只得把头扭向别处:“每近黄昏这紫禁城里就冷得吓人,没有了阳光又没到掌灯时分,所以四处阴森森的,厚厚的云雾盘踞在天空之中,夕阳一点儿一点儿下沉,原本绚目的流光溢彩被凡尘云雾与暮色晕染,一切都变的灰突突的。屋里就更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每到此时,我都不敢待在房里,就出来在这御花园里走走。” 紫烟似懂非懂,脸上依旧是甜甜的笑容,只是拉着若微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好了,紫烟,不说这些了。如今你月份也大了,这可是咱们孙府的长房长孙,万万不能大意,以后你不要再入宫来看我了。”若微伸手想把紫烟拥入怀中,可是手刚刚伸出去,两人的肚子竟撞在了一起。 她们不约而同地眉头微皱,随即都笑了。 “司音、司棋!”若微转过身对随侍的宫女说道:“你们送紫烟到前边乾清宫东配殿梢间稍候,今儿是孙大人值守,正好可以让他们夫妻俩一同出宫回府。” “是!”司音、司棋双双应着。 看着她们渐行渐远,若微仍立于原处没有移步。 身后的教养嬷嬷开口了:“贵妃娘娘,园子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去吧!” 若微点了点头,“走吧!” 只是刚刚移步,就听到身后的假山龙洞中发出一阵莫名的声响,正要差人过去看看,只见一个身影突然从里面蹿了出来疯了似向她们扑了过来。 居然是个人!他身材高大衣衫不整,头发乱如杂草覆在面上,里面还夹杂着许多草叶,裸露在外面的身体皮包着骨头,瘦骨嶙峋甚是吓人。 “啊!”女官们吓得四散开来。 “快去叫人!” “快护着娘娘!” 老嬷嬷们架着若微步步后退。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她就被那个黑影子扑倒在地。 “啊!”若微重心不稳重重摔倒在地上,正好是肚子着地,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上下立即不可遏制地疼了起来。 暮色中那个黑影举着明晃晃的物件却迟迟没有下落,他甚至蹲在若微身边仔细看了看,好像在找些什么。 “娘娘!”好像听到司音与司棋的声音。 仿佛只在一瞬之间,那个黑影突然从若微身边跳开了,他疯了似地冲着司音、司棋跑了过去,吓得两人立即抱着头跑开,只剩下不知为了何事又悄悄折返回来的紫烟怔怔地立在那儿。 “啊”的一声惨叫,所有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泌芳斋北院静憩轩内灯火通明,宫女们手捧铜盆鱼贯入内,不多时即端着满是血污的手巾与污水退了出来。 泌芳斋正殿内端然稳坐的是手拿佛珠闭目诵经的张太后,坐在下首的皇后胡善祥珠泪连连,面色苍白。 在殿中来回踱步焦急不安的正是大明天子朱瞻基。朱瞻基藏在袍袖之内的双拳紧紧握着,俊朗的五官如今因为焦虑与怨愤竟然有些变形,他面色阴沉,目光如炬,虽然不发一语,却透着绝杀之气。 吓得整个泌芳斋里服侍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仿佛渐渐亮了起来,后边殿里还是没有等到期盼之中婴儿的啼哭声,朱瞻基终于忍无再忍,他急匆匆地向穿过游廊向北院走去。 “快拦住皇上!”胡皇后起身挡在朱瞻基面前,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道:“皇上,祖宗规矩,皇上不得进入月子房!如今已经破了规矩,皇上可一、不可二,绝不能进入产房呀。这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不吉利?”朱瞻基面色十分吓人,紧盯着胡皇后,仿如两柄尖刀要硬生生地刺入她的心房,“贵妃此番若是有事,所有的人都别想活了”! “皇上!”一直静而不语的张太后发话了,她轻抬眼皮拿着佛珠走到朱瞻基面前,“依皇上的意思,这所有的人包括母后吗?” “母后!”朱瞻基强忍着心头之火脸色变了又变,“情急之下,母后就不要计较儿臣的用词了。” “不计较,母后自然可以不计较,可是皇上的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记录,母后可以不计较,史官也不计较吗?”张太后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面上也是一派凛然之势。 朱瞻基怔愣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张太后面前,只是一跪之后,他便一语不发站起身向北院走去,面上的神情令所有人胆寒,太医也好,教养嬷嬷和宫中女官也罢,谁都不敢上前相阻。 就这样,他直接走进了产房。 大红的帐子映着面无半分血色气若游丝的她。 朱瞻基走到床前,双膝一软跪在床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发一语,却胜过千言。 “皇上,贵妃娘娘怕是不行了,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可是这胎就是不往下走,娘娘已经没有气力了!”四名太医伏在地上众口一词。 “若微,紫烟没事,她的孩子也没事。紫烟说让你安心生产,她说等她养好了身子她还要入宫给咱们的孩子当奶娘!”朱瞻基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朱瞻基太清楚若微心中所想所念,虽然句句皆是违心相骗,可是此时,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些什么来激发起她的信念和求生的欲望。 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寅时,一声洪亮的婴儿的啼哭声响彻云霄,久久回荡在紫禁城中。寅时又称日旦,原本就是日与夜的交替之时,象征着光明与祥瑞,而这个孩子的降生对于大明天子朱瞻基与贵妃孙若微而言,更是如此。 坤宁宫东暖阁里胡皇后与慧珠相对而坐,竟是一筹莫展,无言以对。 “是天意吗?”胡皇后痴痴地笑了,“苦心筹划多时的连环巧计竟被她接二连三的破解了,皇长子真的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了?” 她笑了,笑容中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沮丧,眼神儿空洞而麻木,仿佛此生已经万念俱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和追寻的了。 “娘娘,还没到最后时刻,咱们还有机会!”慧珠苦劝道:“娘娘千万不要灰心。皇长子虽然生下来了,可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保不齐能不能安然长大。再者说,就算皇长子福大,那没了娘的皇长子又有什么可怕的?” “什么?”胡皇后眼睛睁的大大的,紧盯着慧珠,“你是说?” 慧珠点了点头:“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只要她没搬回长乐宫,一切还有机会,娘娘可听过产妇血崩之症吗?” “什么?”胡皇后面色大变。 仁寿宫内慈荫楼正殿东次间暖炕上,张太后怀里抱着包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小婴儿,乐得合不拢嘴。 “太后,都抱了快半个时辰了,该歇一歇了!”云汀站在一旁打趣道。 “不累不累,抱着这么一个小可人儿,就是手断了也不嫌累!”张太后仔细看着婴儿的眉眼,喜滋滋地说道,“真是怪可怜见的,皇上年近三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以后你们可都得给哀家打起精神来,咱们大明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呢!” “是!”室内的宫女嬷嬷们纷纷应声。 张太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问道:“去乾清宫传个话,等皇上下了朝让他过来看看皇长子。还有,得快想个好名字。” “回太后,皇上今天免了早朝,一大早就去了奉先殿祭告了祖先,刚刚回到宫里就直接去了泌芳斋!”素月回道。 “哦?”张太后面上笑容未减,然而目中却露出一丝忧虑。 泌芳斋北院静憩轩内,重重幔帐低垂,虽然室内各处的香炉里一直香烟不断,可是依旧能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血腥之气。 朱瞻基步入室内,先在外间脱下龙袍换上了常服,又净了手在香炉边上熏了又熏,这才悄悄走入内室。 宫女们悄悄打起帐子,朱瞻基坐在床边,看着若微轻唤了几声,见她依旧一动不动,不由面色沉重,忧心如焚,只盯着屋里的人问道:“娘娘一直都没醒过来吗?” “是!”随侍在侧的刘嬷嬷回道:“娘娘的样子怕是不好,昏昏沉沉睡了两日,这底下还是泄红不止。” “什么?”朱瞻基眉头紧锁,大惊失色,声音竟有些发颤:“怎么会这样?” 只是满室的宫女和嬷嬷们都低埋着头,无人敢应也无人能应。 “去,快去宣太医!”朱瞻基心乱如麻,立即压低声音喊道。 “是!” “许,许!”帐子里突然传出一阵若隐若现的噫语,像是梦话一般。 “许?”朱瞻基立即弯下腰紧贴在若微面上:“若微,你想说什么?” “许!”若微在沉睡中无意识地低喃着,始终说不清,仿佛只是一个许字。 双眼红肿的湘汀突然跪在朱瞻基面前,“皇上,娘娘说的是不是许大人?” “哪个许大人?”朱瞻基更加莫名。 “许彬,许大人。”湘汀满面倦色双眼红肿,突然伏在地下悲泣道:“恐怕娘娘的病宫里的太医是治不好了,如今只有寄希望于许大人了!” 朱瞻基恍然大悟:“好丫头,难为你与贵妃如此知心。快去,叫王谨拿朕的玉牌去四夷馆宣许彬即刻进宫!” “是!”湘汀噙着泪给朱瞻基磕了个头就匆匆退下了。 半个时辰之后,许彬奉诏入宫破例在宫妃生产的月子房内贵妃床前为若微诊脉。他纤长的手指轻搭在她的玉腕之上,仿佛只是转瞬之间,许彬便点了点头,一句“可以了”,湘汀立即上前将若微柔弱无骨的玉腕放回到锦被之中。 许彬面色如常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他只是肆无忌惮地用那双能够摄人心魄的俊目从室内每一个宫女、嬷嬷脸上扫了一变。宫内的女人很少见到皇上以外的男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位仪容俊美、气度不俗的美男子,他的笑透着幽雅从容,只是唇角眉梢间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佻狂傲,所有的人都面色微红在他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许爱卿!”朱瞻基忍不住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皇上,容臣直言,娘娘的病需要换个地方医治!”许彬开口就让朱瞻基大感意外。 “许爱卿能否说的明白些?”朱瞻基稍作示意,便领着许彬走出产房。坐在泌芳斋正殿内,朱瞻基立即开口问道:“许爱卿可有法子助贵妃脱险?” 许彬点了点头。 “王谨,速备笔墨请许大人拟方!”朱瞻基大喜过望。 太监王谨将笔墨纸砚备好,许彬执笔如游龙走水,很快便将方子呈给朱瞻基。 朱瞻基用目一瞅,只见上面只写了两句话:“郁金害人,移宫自愈!”朱瞻基手上稍稍用力便将那方子揉作一团,他紧盯着许彬压低声音说道:“此为治标之方,如何治本,许卿可有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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