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位女客。”赵六答道。 “女客?怎么会是女客?不是胡安吗?”皇上脸色变了又变,出言斥责道。 赵六立即伏在地上,不敢言语了。 张太后扫了一眼皇上:“皇上既然是要哀家问案,就不要插手。” 皇上憋着气,龙目含怒紧紧瞪着赵六。 太后又问:“既然是位女客……时隔了五六年,若是再次见着这位女客,你可还能将她认出来?” 张太后目光紧紧逼视着赵六,只恐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能,那位女客生得极俊,相貌世间少有,所以草民若是再遇到一定能认出来!”赵六倒是不紧不慢极为从容。 “很好!”张太后点了点头,指了指皇后说道:“皇后,去把你宫里自皇太孙府时带出来的旧人都叫来,站在这儿,让他认!” “母后!”胡皇后眼中尽是委屈之色,万般无奈只得依从。 自胡皇后以下,胡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慧珠、落雪、梅影等人纷纷立于室内,赵六看了又看,连着摇了摇头。 “去,把皇贵妃请来!”张太后说道。 “母后!”皇上眉头紧拧,不知道事态如何演变得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 可张太后却执意而行。 当若微刚刚踏入殿中,赵六立即指着她道:“是她,就是她!” “什么是我?”若微镇定自若地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雪裘大氅,给皇上、皇太后以及胡皇后分别见礼,然后坐在右首椅子上。 待她刚刚落座,皇太后又开口了:“赵六,你可看清了,当日让你做这铁钉之人真的是她?” “是!”赵六连连点头。 “那为何先前皇上派人去查,你却说是府军胡安让你做的?”皇太后扫了一眼皇上,又瞅着赵六问道。 “因为,因为……”赵六看了看若微,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当日这位女客让小人做此物的时候就交待过,如果日后有人来查就说是一名叫胡安的中年男子托小人做的。” 他此语一出,胡皇后立即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母后,母后,儿臣真是冤枉呀!” 张太后把目光投向皇上:“皇上,如今局面恐怕皇上也是始料未及吧?如今真相大白,谁真谁假,谁忠谁奸,皇上自然明白!” 朱瞻基阴沉着脸紧盯着赵六,恨不得一刀将他斩了:“赵六,你说是皇贵妃让你做的铁钉然后诬陷胡安,你有何凭证?” 赵六显然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有有有,当初这位女客赏了小人好多银两,还有这串珊瑚珠子,银两小人都用来买房置地了,可是这串珠子,小人一直存着想给小人的女儿当作嫁妆。” “拿上来!”张太后从侍女手中接过珠串细细观看,面色越发阴沉:“不错,这还是永乐九年郑和从西洋返航时带回来的,成祖爷赏了两串给哀家,一串留给嘉兴公主了,还有一串就给了若微,想不到你竟然拿先皇所赐的圣洁之物去做这等买凶陷害他人的事情。若微,你实在是太让母后失望了!” “母后,让母后失望的不是若微。”若微平心静气,低眉敛目,态度和缓,清雅如同夏日荷花,只是眼尾轻轻一扫便如两道寒光向胡皇后射来。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要抵赖吗?”张太后逼视着她,心中不由暗暗踌躇,依她的性子真的不想再容这样的奸妃留在自己儿子身旁,可是一想到那粉嫩可爱的孙子又有些心软。 若微却不管这些,她索性站起身走到赵六面前:“你真的见过我?” 赵六微微有些迟疑。 若微轻轻拍了拍手,阮浪与金英押着一位白发老妪步入室内,“娘!”赵六立即奔到老妪身旁,“娘,你没事吧?” “没事,孩子,娘没事!是贵妃派人把娘救出来的。”老妪指着赵六说道,“痴儿呀,你千万不要为了保住你老娘的性命就去陷害无辜、助纣为虐!” 赵六这才明白过来,他立即跪在若微脚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即对着张太后说道:“太后,刚刚赵六所说的都是假话。是有人教我说的。早年我是做过铁钉,因为是害人之物,所以小人十分害怕,就带着家人迁到了南直隶境内。可是后来有位金公公找到了小人,问清了实情,又帮小人在城内安了家。三日前小人从铺子里回到家中,才发现高堂老母和家人全都不见了,是她,慧珠,是她逼我在今日的殿审中诬陷贵妃的。” “你血口喷人!”慧珠立即大呼冤枉。 “都别吵了,容哀家细想想!”张太后越发的糊涂起来,她思忖片刻之后目光掠过在场众人最终盯向了若微:“贵妃的意思是说,刚刚赵六指证你,是被慧珠胁迫而所作的伪证?” 若微重新落座,点了点头:“母后明察!” “那皇上是今日午后才与哀家谈及此事,哀家也是一时兴起才召你们来对质的。皇后毫不知情,又怎能提前命人拿了他的家人行要挟之举呢?”张太后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若微。 “母后真是圣德!”胡皇后以袖掩面轻泣起来。 若微却笑了,她对上张太后的目光不偏不躲:“母后别急,先往下听,恐怕一会儿疑惑的事儿更多!” “哦?”张太后越发莫名奇妙。 若微冲着朱瞻基和张太后盈盈一拜:“请皇上和皇太后移驾!”说完,她站起身来自顾向外走去。 张太后与朱瞻基及殿内众人都大感意外,朱瞻基默不作声只悄悄跟在若微后面出了殿门,张太后见状虽然心中极不情愿,但也只得耐着性子裹了氅衣跟了出来。 一行人来到仁寿宫花园内突然愣住了,只件小山坡下立着好几个草人,草人穿着宫中女眷的锦衣,远远的看上去就像是真人一般,只是其中一个草人肚子高耸,显然比别人要胖了许多。 “啪啪!”若微双手击掌,突然从仁寿宫花园东角门冲出来一个怪人,手挥着半拉瓷盘残片直奔那几个草人就冲了过去,不偏不倚单单选中那个肚子鼓鼓的草人杀了过去,随即挥动着手里的破瓷片在草人腹部乱切一通儿,一边切还一边高喊:“吃,吃,好吃的!” 切开草人的肚子以后,他伸手刨来刨去,从里面竟然刨出许多肉糜,全都塞在嘴里大口大口的嚼着,一边吃一边快活地大叫。 夜色中,他的叫声、笑声是那样的骇人,然而隐隐的一个女子的哭泣声更让人毛骨悚然。 “哭,你是该哭,否则紫烟死的也太冤枉了!”若微的声音带着出离人间悲苦的超脱与冷静,却让人更感寒意。 众人回眸,只见若微身后一个身穿宫女服饰的女子突然哭着跪倒在若微脚下:“娘娘,是司棋的错,都是司棋的错。一失足成千骨恨,正是因为司棋家中有难,偷拿了娘娘的首饰出去卖,才会被慧珠和皇后娘娘发现寻了把柄,又以我爹娘和弟弟性命相胁迫。所以……所以,所以司棋才做了那么多卖主求荣的事情。当年长乐宫里被太后搜出来的反诗和春药,都是慧珠给我的。还有……还有放在常德公主箱笼里让人闻了滑胎的香丸,还有在月子房里香炉里放的让产妇血流不止的郁金,都是慧珠让司棋做的。” “你这个贱人,红口白牙如此冤枉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慧珠冲了上前狠狠给了司棋一记耳光。 阮浪立即上前将她钳制住。 司棋跪在若微面前叩头如捣蒜,她痛哭流泣道:“奴才现在明白了,一步错步步错,奴才不是没有想过回头,可是这天大的罪,奴才不敢呀。就是前天,奴才偷听到贵妃娘娘和皇上的谈话,说是要重新查证西山遇袭铁钉害人一案,明知道不该,可是奴才还是告诉了慧珠。那珠串,珠串也是慧珠让奴才偷来当证物的。” 所有的人都惊住了。 若微弯下腰,她伸手托起司棋梨花带雨满是泪痕的脸:“你家里有事,为何不告诉我?告诉我,我会不管吗?” 司棋泪流不止,凄然说道:“娘娘一定会管,可是,可是奴婢不愿意让娘娘和宫里的姐妹都知道奴婢有一个嗜赌成性卖妻卖儿卖女的父亲,当年他卖了我和我娘还不算,如今竟然还要将我小弟弟送去当阉人!” “可恨之人原来竟有可怜之处!”若微鼻子一酸,把手一松,“只是如今你想回头是岸,恐怕别人也未必信你。” “是!”司棋点头说是,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跪着爬到张太后面前:“太后娘娘,这是慧珠交给奴婢郁金的罪证,这样害人的东西,宫里典药局是不能流露出一钱一厘的,这是她亲自到城中药铺买的,只是百密一疏,这包药的裹布和蜡壳内侧均有药铺的记号,只要找到药铺即可查出是何人所买。” 张太后不发一语,也没有去接那所谓的罪证,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孙若微与胡善祥,因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都称不上良善,谁也算不得无辜。 输得这样难堪,赢得又这样惊险,让她无从理解也无法表态。 就在众人怔愣的当场,跪在地上的司棋突然站起身疯了似地跑了过去,她拾起那个疯人扔在地上的破瓷片狠狠地切入自己的喉管,气绝前只喊了一句:“紫烟,你是忠仆,可司棋也并不想当个小人啊!” 凄烈的哭声与骇人的笑声让人无从分辨,或者原本这就是一个喜乐颠倒的世界。红墙绿瓦的宫门朱阙内,这样的红颜悲歌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张太后转过身去,依旧不发一语,她步子走的十分稳健只是太过匆匆,以至于衣带轻飘,那件披在身上的华贵氅衣也掉落在地上,随侍在她身后的侍女云汀与素月立即拾起氅衣紧紧追了过去。 晨阳初现,金光布满室内。 仁寿宫吉云楼内,跪在莲花拜垫上敬心礼佛的张太后对着佛像自言自语:“我佛慈悲,请佛祖开释,是我错了吗?如果当初不是我坚持这样的嫡庶格局,是不是今日的恶果就不会发生?” “皇太后,皇上来了好几次,你都避而不见,皇上刚刚可放下话了,说不管您见还是不见,胡皇后,他是废定了!”云汀从外面入内,紧挨着张太后也悄悄跪下。 “你去告诉他,母后只有一句忠告给他!”张太后缓缓说道,“说古往今来哪一个皇上废后没有理由,又有哪一个皇上废后之后在暮年回首时没有后悔过?唐玄宗为武惠妃所惑,诛杀元配皇后,事后常常后悔,并终此一生不再立后。唐高宗为武则天所骗,废除皇后及淑妃,事后也常悲泣哀悼。如果皇上真的想明白了,真的不后悔,也不怕有累圣德,就请自便吧。只是不管立谁为后,皇太子的抚育重任,母后绝不假他人之手!” “是!”云汀低声应着。 “还有什么事?”张太后听出她言辞闪烁似乎还有事要回,于是索性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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