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以草芥之身得志以后,便仗着皇帝的宠信与锦衣卫的特殊作用,不仅气焰嚣张,作威作福,更大收贿赂,欺男霸女。 对此,朱棣不是不知道,只是有些不以为然。本着睁只眼、闭只眼,用他可用之处、略其瑕疵的原则,不予拘束。 然而纪纲却不知收敛,更加变本加厉,弄得民怨日深,只是因为碍于他是朱棣的宠臣,地方官府对他也无可奈何。 这一次,想不到却是他自己撞到了虎口。 马云将若微在栖霞山上遇险差点受辱一事,避重就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讲给圣驾听,即使如此,朱棣还是大为恼火。 看他龙颜骇人,马云只得低着头,小声说道:“幸亏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朱棣脸上浮起阴狠之色:“还要怎样?” 马云心中暗想,这纪钢也真是昏了头了,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值得他追踪到栖霞山上去行凶?安知道先皇的张美人与若微都在山中的道观里清修,依皇上的性情,自然要派人监视。却还敢要跨越雷池,这个愣小子,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只怪你色令智昏,自己找死。 这就是朱棣的高明之处,锦衣卫有三大都督,官二品,都直接听命于朱棣,而其手下又各有数名指挥使,为三品,每人统率上千名锦衣卫精英。其属下各有分工、互不干涉,也不许互通消息和泄露任务。也就是说,分属不同组别的锦衣卫,有可能在执行任务的同时,还被其他人监视着,再或者对决撕杀时,竟不知敌我双方原是同属圣命。 马云主要负责皇室成员和皇宫大内的动向与安全,纪纲则负责监视百官,而还有一位,即是胡滢,名为兵部侍郎,暗为三都督之一,他的任务简单又艰难,就是要负责追讨建文帝的消息。 “将纪纲投入都察院严审!”朱棣的目光如苍鹰一般紧盯着马云:“他还有什么恶迹,都要给朕查得清清楚楚!” “是!”马云明白,此语无疑是宣布了纪纲的死刑。 身为锦衣卫,最重要的就是对信息的掌控,你可以藏而不报。因为何时上报,要看天子的心情,审时度势后再做决定。但是不报,并不意味着不知道。 就像关于纪纲的罪行,马云心中早有一本帐。 永乐五年,他协助司礼监在各地为朱棣选美时,就曾挑出数名绝色美人藏于自已家中私纳。 永乐六年,查抄到已故吴王的冠服后,私自隐藏在家中,还不时穿在身上,命令左右饮酒祝贺,高呼万岁。 永乐十年射柳比赛,纪纲学秦代的赵高指鹿为马,射失之后,反命锦衣卫镇抚庞英将柳枝折下来。并让众人大喊他射中了,然而可怕的是,在场众人竟无一个人敢出面纠正。 永乐十四年,与武阳候薛禄为争夺一名绝色女道士,而用铁爪将位高权重,品级高过他的武阳候打得脑裂,几乎死掉。 同年,浙江按察使周新等数十位大臣,因不满威胁,没有交上高额的贿金,而受到纪纲诬陷,以谋反罪被处死。 不仅如此,近年来他还在家中私养了大批亡命之徒,暗中修建隧道制造了数以万计的刀枪、盔甲和弓箭,意图不轨。 以上种种,人证、物证俱足,只是现在,马云十分担心,这些事情要是一股脑都直接呈报到御前,恐怕朝中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正在为难之际,又听朱棣说道:“若微那丫头也太不知分寸了,原是想送她到观中,好好收收性子。不成想,倒成了出笼的鸟。你去,派人去支会一下张氏,三元观是皇家道观,没有宫中特许,谁也不能自由出入!” “是!”马云立即俯首。 “还有,你刚才说,是谁救了她?”朱棣半眯着眼睛,仿佛在记忆中搜索那两个名字。 “金川门千户赵辉,吏部检讨许彬。”马云如实回话。 “他二人怎么会在那儿出现?”朱棣听了,更是莫名其妙。 “纪纲行凶,事引正是赵辉!”马云心中一震,看他面色此时仿佛渐渐和缓起来,须知越是如此,越要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龙吼咆哮起来。 “哦?”朱棣脸上的神色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阴冷肃穆,让人在阳春三月,却感觉冷风飒然吹过身侧。 “赵辉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在金川城门巡视时,常引妇人观看,就如同晋时掷果潘安一般。纪纲一向自命不凡,恐是不服气,于是这才接连蒙面行凶,又嫁祸给赵辉。赵辉无端招致恶名,必是心中不甘,而官府又一直没有破案,所以他唯有自己处处留心,一心只想抓到真凶,洗清嫌疑!”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渐渐和缓:“照此看,赵辉倒是个有心之人。还有,那个许彬,又干他何事?” “这个?”马云迟疑了片刻,若是旁人,他必照直回奏,只是涉及许彬,他更是慎之又慎,小心回话:“是碰上的,还是受赵辉所托,尚不清楚。不过听暗衣成安说,许彬与赵辉情同手足,也许是应赵辉之请,出面相帮,也未可知。” “这两个人都给朕好好查查,查清楚些!”朱棣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的思绪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名字,“宝庆?” 自己的小妹妹,父皇七十岁时育下的幺女,只比瞻基大一岁的十六公主。 “赵辉果然长得很美?”朱棣突然开口如同梦呓一般,天子的心事,就是跟了他数十年的马云,也参不透。 马云绝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是。” “听你说来,似乎此人有勇有谋,还是性情中人!”朱棣又问。 “是!”马云真不知此时皇上心中在想些什么。 “就把宝庆许给赵辉吧!”朱棣脸上浮现起淡淡的苦涩。 “这……”马云在圣前一向很有分寸,然而突逢此言,他还是失态了。 “怎么?”朱棣龙目微睁。 “赵辉只是守门千户,怕是难以高攀皇家公主吧?”马云照实回话。 “哼!”朱棣闷闷地哼了一声,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马云立即退下。 朱棣站起身,手执龙杯,凭栏远眺,一饮而尽。 “父皇,儿子为你最宠爱的宝庆公主择的这个附马,你一定喜欢!”朱棣笃定地说着,公主下嫁,皇子皇孙纳妃,最讲门第,可是为何要门当户对呢,不过是借着联姻,恩赐功臣,或者是为了平衡政局中各方的势力。 而这一次,朱棣却改了主意,那个自小密养在宫内,不与外人相交的小妹妹,纯善如水,不懂世事,就给她觅一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吧。
第十四章 何时妾心归 永乐十八年,九月初九。 栖霞山上,若微登高远眺,从这儿可以看到山脚下浩浩荡荡的队伍,似山峦般连绵不绝。旌旗招展,风声瑟瑟,成千上万的峻马上,哪一个身影才是瞻基的呢,她看不到,也辨不清。 “与其一个人在这儿远望,为何不随他去呢?”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若微回头望去,悄然一笑:“是你!” “是我!”他淡然回道。 从永乐十五年被遣出宫,在这栖霞山上的道观中修行至今,已整整三年了,三年之中,除了湘汀与紫烟,见的最多的一个人,便是这个许彬。 若微虽一身白色的道袍在身,却更显她婀娜的身姿,体态轻盈柔美像受惊后翩翩飞起的鸿雁,容颜亮泽莹光似秋天盛开的菊花,青春华美繁盛如夏天茂密的青松。 偏偏这样绝色的她,此时脸上却有着一份无可奈何的幽怨,一双秀眉似皱非皱,面上表情似嗔非嗔,一声叹息之后才开口说道:“我的心早就跟他去了。只是可惜,恐怕我们今生再也无望相守了。别说是迁都北京,就是留守南京,在宫城之中、皇太孙府内又何尝有我容身之地?” 许彬始终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树下,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悲,虽然她笑的时候,灿烂得像忽然绽放的玫瑰,耀眼得如天边的晚霞,但却是如此脆弱易逝。极致的美,瞬间而逝,而心底的悲哀则永远定格在脑海之中。 若微静思不语时有一种天生的贵气,与年龄不符的优雅与淡定,让她看起来有些孤傲,但是许彬知道,她原本热情如火,张扬活泼,只是可惜,少年时期的宫中生活,过早地禁锢了她,也改变了她。 “走吧!”许彬看着她,若隐若现的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去哪?”若微口里问着,而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随他移步。 “今日重阳,百花巷内,略备酒宴,静贞仙师可赏光否?”许彬眼中神情亦正亦邪,仿佛还带着一点儿嘲弄:“敢去吗?” 他有着剑眉星目的完美面貌,修长挺拔的身材,然而他却像风一样让人捉摸不定,时而狂野不羁,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又如冰般冷峻。 若微怔了怔:“为何不敢?” 说罢,便紧紧跟在许彬后面。是的,被禁足了三年,如今瞻基都走了,自己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任性也罢,放浪形骸也好,再也不要这样委屈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好了。 许彬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仿佛能参透她的内心,所以爆发出一阵朗笑。随后,就像是恶作剧一样展开轻功步履如飞,转瞬间便不见踪影。若微气恼地跺了跺脚,狠狠骂道:“死许彬,恶许彬,跑到那么快,到底想不想我去?” 耳中即响起一阵传音:“本是为了你好,你我同进同出,不怕有多嘴的奴才把消息传到宫里,毁了你的清誉?” 原来如此,若微笑了,许彬的心思自己真是摸不透,看似清冷如寒冰,可是不经意间往往又会流露出一种体贴与细致,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怎会有这般尴尬的境遇,又愁上眉头。 百花巷内许彬府中的月牙湖畔,观景亭内。 黄花梨木圆桌上是各色精致的小菜,玉壶里盛着芳香四溢的美酒杏花春,抬眼望去只见湖中渔火点点、波光粼粼,置身其中让人心情恬静,立时解去不少烦忧。 目光一扫看到侍立在旁的白纻,若微仿佛又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儿,咸宁公主、羽娘还有许彬、瞻基、瞻墉兄弟,她们这许多人围坐在一起,品酒、投壶、吟诗,还有自己的踏歌舞,那是何等的快哉与美妙。 而现在,景依然,而人已非。 “若微!”远远的传来一声呼唤,虽然离的不近,却那般真切,若微猛地回转过身,看着两名侍女手持灯烛,头前引路,而后面姗姗而至的,正是咸宁公主和他的夫君,当朝附马宋瑛。 “公主殿下!”若微很是意外。出宫已经三年了,一直待在栖霞山上道观里除了初时偷跑下山去城门口等娘那次以外,她几乎从未下山,与宫中的人更无半点联系。想不到居然在今日,在这儿,竟然会见到咸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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