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七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然则他作为陈氏一族的继任族长,首先该是要为族中人伸张正义,再谈个人情感,是以他当即便骑马去到了贤王府,要问陆深要人。 陈文俨来到王府,并不曾说明真实意图,陈望舒只当她是来探病的,便一边抹泪一边将陈十七望往沈书晴如今居住的春华苑引,“你等下到了里面,小声一些,女婿几日不曾合眼,正在小憩,你切勿吵醒了他。” 哪想到,等两人抵达沈书晴所居住的内室,陈十七却意外发现该在隔间歇息的陆深,此刻正坐在床榻前的圆凳上,他左手心捧着一个白瓷药碗,右手正一勺一勺给病榻上的女子喂药。 几日不见,那个金玉满堂的王爷此刻满是颓败之感,眼下乌青甚重,唇色发白,想来的确是许久不曾歇息,再看他的面庞,轻减了许多,便是连身上月白袍子,也显出了不合身来。 回想起三爷爷临行前与他说的话,陈十七头一次觉得,或许三爷爷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陆深显然依旧沉浸在巨大的痛楚之中,并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两人靠近,正将又一勺药汤喂给沈书晴嘴里,可女子大概是嫌苦,马上就吐了出来。 这个时候,发生了让陈十七和陈望舒都惊诧不已的一幕——陆深竟然衔住了她吐出来的药,而后重新哺给她,等她吞下去后,又给她用湿拍子擦嘴。 “这可是本王用刑部换来的天山雪莲,瑶瑶你一滴不剩皆得吃下去才是。” 无人看见的角落,沈书晴耷在床沿的指尖,稍稍动了动。
第92章 失忆,只不记得他。 陆深又用软帕子与她细细擦拭面庞,以及细长脖颈,再还想拧了拍子掀开被褥与她擦身,到底陈望舒咳嗽了一声,不愿叫陈十七瞧见了自家女儿的身子,“女婿这些事交给丫鬟去做就好,你也劳累许多日了,下去歇一歇吧。” “从前本王病中,也是书晴替我擦面净身,如今她病了,自当是我这个做丈夫亲力亲为才是。”只他话一说完,余光才察觉出陈望舒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子,顿时自圆凳上起身,在看清那男子坚毅的脸庞后,面色顿时冷了下来,“岳母,陈十七郎来王府,是代表陈家给本王说法的吗?” 陈望舒也是难做,这事是她娘家侄女闹出来的,苦主还是自己女儿,她比谁都希望陈映月受到惩罚,却也知晓这事不是她可以动用私罚的,且如今飞鸽传书只怕还不曾抵达颍川,陈家的决定暂时抵达不了金陵,是以赔了个笑脸道:“十七是来探病的。” 陈十七也同时发声,“我找贤王是为了问一问九妹妹的下落。” 陆深倏然自腰间取出折扇,他折扇晃得很慢,面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待他在胸前接连扇至第五下,这才将撑开的扇面往陈十七遥遥一指,笑意不减,“陈十七郎若是来问案的,恐怕要叫你失望了,如今世人皆知本王已不在刑部,问案还请去刑部。” 陈十七早就料想他不会承认,是以他刷地一下抽出了配剑,三两步直逼道陆深的面前,雪亮的剑身映照出陆深从容淡定的笑容,他将扇一合,以扇柄四两拨千斤挑开横在他胸前的剑刃,声音似带着地狱的冷,“陈十七郎,谋杀亲王这样的罪名,不论是你还是你整个陈家,皆承受不起,难道说陈家想做第一个被皇帝抄家的世家?” 说完,他勾起一边唇角,朝着陈十七挑衅一笑,果然就见陈十七缓缓将剑身入鞘,而后面色难看地转身就走,“姑母,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陈十七只知陆深如今失了权柄,是个闲散王爷,并不知其还蓄养着精兵之事,只当他是拔了牙齿的老虎,他这个继任族长皆可以让他喝一壶,是以才敢在他面前亮爪子,但他忘了一点,即便他如今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他还是皇帝唯一在世的兄弟,他若是真动了他,皇帝便是为了名声好听,为了沽名钓誉,也不会放过他和陈家。 没准还会抄了陈家,这可是一个求之不得的肥差,若非本朝以来,陈家历代家主小心翼翼,早就被皇帝抄了十遍八遍了。 想到这一点,陈十七的后背一片冷汗,差一点,他便要陷整个家族于水深火热中。 与陈十七一样小看陆深的人不在少数,便说他从前说一不二的刑部,同僚闲聊之际皆是在埋怨陆深从前的霸道不讲理,这些人以往可是拍须溜马最有一手,便是连陆深颇为倚重的邓为民,这几日也没少指责陆深的刚愎自用不听劝,做事没有章法一意孤行,大案要案就自己大包大揽,他吃肉只给下面人喝汤,不过也有真心佩服陆深办案能力的。 李照玉将这些人的言行一一记录在案,见基本摸清了整个刑部的态度,便驱车去了贤王府。 李照玉抵达病房时,陆深正举着沈书晴的手同她说话,“从前本王摔坏的那只玉簪,本王找到了一模一样的玉料,过几日掌柜的便会差人送过来,到时候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你若是再不醒过来,本王便将它送人了。” 说到这里,他将女子柔软的手背贴在面颊上,些许哽咽道:“皇帝可是送了本王三个美人,被母妃使唤去采摘梅花去了,你若是不想我宠幸她们,你就给本王赶紧醒过来。” 李照玉听到这里,忍不住推门而入,“王爷也是的,我那表妹最是胆小,你何苦这般吓她,我若是她,被你这般一吓,干脆不醒过来了。” 陆深见是李照玉,忙取下挂起帘幔的金勾,起身引李照玉至外间,叫人看茶毕,坐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垂眸呷了一口茶,“本王托你查的事,都查清楚了?” 李照玉叫门外的小厮呈上那写满了这几日刑部各大小官员言行的卷宗,陆深放下茶盏一目十行看过,转瞬间那些人的嘴脸皆便了然于胸,只微微叹了口气,“除了邓大人,其他倒是不叫本王意外。” 邓为名是从陆深一去刑部就跟着他的下属,当时陆深在刑部根基不稳,邓为名竭尽全力助他在最短时日了解刑部的人事关联,是以他才能在短短半年内,将刑部牢牢掌控在手,也是出于他的这份功劳,陆深在任的几年内,邓为名连生了两级,还都是实权官职,这对于任何一个官员来说,如此升迁速度,皆是莫大的荣幸。 而邓为名对他,也是始终如一地恭敬,便是连他私底下查探过无数次,也跳不出一丁点问题。本还想拉他入局,后又察觉这人没有把柄在手,恐怕不能全心全意帮他,这才歇了心思,没想到自己曾经的一次迟疑,竟然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陆深想起险些叫邓为民入伙,也是心有余悸,只他面上却不显,只淡淡撇了茶沫子,也并不去看李照玉,“多谢你,照玉兄,难得你这个时候不落井下石。” 李照玉清雅端方,自不是那等拜高踩低的人,不管陆深从前是何目的,始终还记得他几分提携之恩,更何况,李照玉抿唇浅笑,“我若是说我是为了表妹,你会不高兴吗?” 陆深抬眸,恰巧与李照玉认真的眼神不期而遇,两人相视一笑,“书晴有你这样的表兄,是他的福气。” 即便,李照玉曾嫉妒过陆深,尤其每每看到他们亲密之时,他都嫉妒得发疯,但时至今日他也得承认一件事,“你待她很好,将她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两人又谈了一阵子刑部近来的状况,末了李照玉临去之时,瞥了颜琉璃屏风后影影绰绰的帐幔,似是做了甚么决定是的,“陆深,将来若是需要我们拢西李氏,你尽管开口!” 陆深抬眸看他,没想到他竟肯主动松口,也是一笑,“也是为了书晴?” 李照玉摇了摇头,“我们陇西李氏有句家训——爱妻者风生水起,亏妻者百财不入。你能为了妻子,舍弃世间荣华,是我们李氏一族值得跟随的主上。” 他曾答应沈书晴会真到了那一日会出手,却也只是襄助一二,可他毕竟是陇西李氏一族的继任族长,凡事得以整个家族的福祉为考量。正是陆深此番为了妻子舍弃一切的决心,才叫李照玉认为他是一个可以长久合作的君主。 说罢,李照玉向他一抱拳,“属下告退。” 陆深一楞,而后点了点头,“好。” 陈望舒过来换人时远远看见李照玉,还以为他们两个会吵起来,便偷偷长在门外听壁角,没想到竟是听到如此这般一个惊天大秘密,他这个女婿啊,看来所图甚大啊,只她装作不知,心里却是埋怨自己的爹,人家没有干系的李照玉都如此深明大义,偏生她爹如此冥顽不灵,至今还不曾接纳她的好女婿。 不行,她得想个法子才是。 见岳母过来换他去用膳,陆深替沈书晴掖了掖背角,去到听雨阁,听雨阁的遥儿许久不见母妃,想必也是猜到一些,竟是格外地闹腾,成日里娘啊娘地叫着,也只有父王宽阔的怀抱,暂且可以安抚住他。 陆深看了眼因闹腾一日,如今自己一抱便睡着的陆遥,心中也是愧疚,他将熟睡的瑶儿递给奶娘,而后简单用了几口饭,便又去了春华苑,“辛苦母妃照顾好遥儿,我去看着书晴。” 贵太妃看着自己儿子日渐消瘦的身影,也是担忧,“书晴有的是人看着,你还是先睡个安慰觉吧。” 陆深头也不回,“儿子想她醒来第一个看见儿子。” 贵太妃听罢,眼泪滚的就落出来,天山雪莲也分几次服下,却还是没有醒过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她这话不敢和任何人讲,只嬷嬷地捏着手中的念珠,希望菩萨保佑,保佑她儿媳妇早日醒过来。 却说陆深到了春华苑,林墨早已将药浴备好,陆深这几日也听劝,林墨吓唬他,若是他再不药浴,只怕王妃不曾醒来,他就先倒下了,自此才开始每日药浴,却皆要求将药浴安排在与沈书晴一个屋子。 澡桶里盛满了滚烫的褐色药汤,陆深半裸坐在里面,白烟氤氲着他金相玉质的面庞,越发多了几分出尘绝世的气度,他正闭着眼小憩,然不知药效太烈,还是甚么梦魇的缘故,他倏然眉头拧作一处,好半晌似才从梦魇中醒转,一开口便是:“瑶瑶,不要抛下我。” 显然是做了噩梦。 可为何梦中人,又到了现实中,陆深察觉眼前站了一个穿着素色寝衣的女子,正捂着心口一脸的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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